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而后继续道:“诸位若是想要离开,可以自便。”
他说着便召出了无弦琴,琴音骤响,一道水色灵光直直迸发开来。
下山的路被这道琴音清理干净,血污和尚未消散的鬼气全都无影无踪。
一旁的南隅山吹胡子瞪眼地攥了攥手,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十八界上千名弟子都是他的亲传弟子,人一多,总免不了有胆小之辈。
且大难当前,纵然他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也没有强令要求弟子为一只琵琶鱼献上性命的道理。
于是众弟子便看到他们平日里一“严苛”著称,将“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掌门师尊背转过身,继而缓缓抬手摆了摆,是个手背向外——赶人的姿势。
片刻之后,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似乎是小弟子悄悄挪动脚步的声音,拥挤之中又牵扯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们跑得太急,地面被撞得“砰砰”响。
没多久,这些声音全部消失,群山遍野间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南隅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嘲一般转过身来,正要对衡弃春说自己教徒弟的手段不如他,数千名弟子竟不及一个楼厌……
尚未开口,他先是一怔。
十八界门下弟子数千人,此时已经齐刷刷地单膝跪下,清一色的蓝色校服堆积在雪地中,众弟子身形挺拔,抬手为礼。
声音响天彻地,“我等愿除魔卫道,齐力斩杀妖邪!”
没有人离开。
连同刚才试图御剑离开的小弟子在内,十八界数千人一同明志,其中甚至包括浮玉生腰间那只蠢蠢欲动的锁灵袋。
只剩鹤子洲的那两名弟子站在最后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圣痕累累的南煦身上,忽然开口——
“那我们……”
“我们不走了!”
“我们要为师尊报仇!”
南煦瞬间湿红了眼眶,又两行泪水顺着眼眶涌出来,泄出了群山明志后的第一声泣音。
楼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比起衡弃春的意料之中,他明显是最意外的那个人。
眼前一幕幕地闪过上一世的画面。
被父母抛弃在山野间,被师尊扔进天台池,被天下妖魔捧上魔主之为,却轻飘飘地死在衡弃春剑下。
而后便是如一片碎雪一样浑浑噩噩飘荡于尘世的两百年……
他早已认定人心凉薄,正道之人不过道貌岸然,大难临头都将贪生怕死。
可如今数千名同门师兄弟跪着,不仅拉回了胆小者想要脱逃的脚步,也拽回了他对人心向背、唇亡齿寒的最初理解。
或许……人心是可以交换的。
南隅山尚且愣着,此情此景却不出衡弃春的预料,他索性淡笑一声,将无弦琴召握手,开口道:“既如此,还请诸位奋力一战。”
“楼厌,你去探一探那只琵琶鱼的所在。”
骤然被点到名字,楼厌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随后顶着数千道目光走到湖边,撩开衣袍盘腿坐下。
他信手掐了一道探灵诀。
灵力顺着冰封的湖面一路蜿蜒向下,探知到水中游动的鱼群、坚硬的珊瑚、汲取了无数灵气的水下草。
楼厌闭上眼,指尖移动,催动着灵力换了个方向,顺着湖上的灵泉一路向上探去。
灵泉没有结冰,水流滚动之中,似乎有两股灵力互相撞击。楼厌小心地将灵力探过去,立刻便有一道陌生的鬼气朝他涌了过来。
楼厌立刻掐断探灵诀。
“在……”他睁开眼,看着眼神那座神雾缭绕的雪山,“在神山上!”
九州之内有两座山是凡人不敢上的,一座是被四大神兽镇守的四象山,因那山上是通往鬼门的夷帝陵;另一座便是鹤子洲上的神山,因走过神道,便可以通达神界。
千年前神族与下五界分而治之,一道结界彻底阻断了这条神道,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窥得上神真颜。
实在想看,便想方设法去十八界偷窥一下衡弃春。
楼厌上一世举九冥幽司界之力,曾踩着仙道众人的尸骨上过这座神山。
群妖开路,白虎在前,他一只脚踏上了神山上,那是他离神界最近的一天。
可惜了。
衡阳长老与鹤子洲众人殉道于此,生生堵死了这条通往神界的路。
等等……
楼厌忽然蹙了一下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翻腾了一下又陡然落下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上一世衡阳长老死明明在他被囚天台池三年之后,为什么如今他的死期会提前两年有余?
难道在那之前,人界中没有出现这只成魔的琵琶鱼吗?
由不得他细想,连日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怪,几乎要压垮狼崽子本就不算聪明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