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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說,一邊率先向裡面的角落走去,語氣中有成熟和主見,甚至帶有一絲命令的威嚴。那女孩果然聽話地跟上來了,亦步亦趨地隨我走向最裡面的一張小桌,又隨我在那張小桌的面前,拘謹地坐下。

我的語氣雖然嚴肅,但我的面容始終和善,用淡淡的笑意,竭力消除她的侷促。我為她要了一杯果汁,為自己要了啤酒,然後,開始了交談。

我先通報了自己的姓名:“海巖,作家。你呢?”我問:“你就姓優嗎?”

女孩說:“我姓丁,我叫丁優,他們都叫我優優。我知道你,你寫的小說我看過。你說世界上真有你寫的那種愛情嗎?”

我笑笑:“總歸有吧,比較少罷了。”

優優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也許吧,像我們這種人,就更碰不上了。”

“為什麼?”

“因為窮啊。沒錢,有誰愛你!”

“也許,有錢的人會愛你吧。”我這樣說,口氣有些玩笑,其實並非玩笑。

優優笑笑:“我寧願愛一個我愛的人,不願愛一個愛我的人。”

我也笑笑:“你愛的人也愛你,不是最理想嗎。”

優優收了笑,沒有接下去,停頓了片刻,突然問道:“今天咱們就談這個嗎?”

我把一隻筆記本從包裡取出來,說:“呃——我想,先談談你的家吧,你是哪兒人?”

優優沒答,反問:“咱們要談多長時間。”

我看了一下表:“怎麼,今天你還有事嗎?”

優優說道:“餘大哥沒跟您說嗎,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是時間長的話,還得加錢的。”

我不禁有點反感,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那臉上只畫了很淡的妝,但已足夠漂亮。那種漂亮所代表的氣質,是寶貴的青春和朝氣,與我耳中聽到的話語,顯得格格不入。這讓我覺得那張好看的臉皮,不過是一副精美的面具。

其實我也明白,這些外來的打工妹也是因為生活所迫,才有如此商人嘴臉。就像有的少數民族人人能歌善舞一樣,這些出門在外掙錢活命的年輕人,飛進大都市這片樹林子,時間長了哪有善鳥。他們萬事不離交易,且交易的路數,就跟當年地道戰那部電影裡的臺詞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許放空槍!

我說:“沒有啊,老餘跟我說談一次最少兩個小時以上。如果談個兩三次,一次五十,如果超過三次,二十就行。要不然咱們打個電話問他。”

優優愣了一下,顯然沒聽出我的話中有詐。心虛了片刻,退縮回去:“大哥,我看出您這人挺好的,我也不想為難你。反正我也來了,今天就先談吧,五十就五十吧。不過大哥你能不能多談幾次,我把我的事都告訴你,我還知道好多別人的事,我都可以告訴你的。這一陣反正我也沒事,可以隨叫隨到的,那咱們就兩個小時算一次吧。”

我點了點頭,於是成交,談話重新開始。但這時候我對這場很可能僅此一次的採訪,已不抱太多收穫的幻想,我在記錄本上未著一字便已興味寡然。我想,這種鑽進錢眼兒的女孩,還有愛情嗎?這種女孩對伴侶的追求和對婚姻的態度,與她們從小就習以為常的交易心理,還能真正絕緣嗎?

那天晚上的談話依然從優優的家鄉及父母開始。優優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我以前去過,那是一座風景美麗的靈性小城,名叫仙泉。城中有座仙泉公園,園中有山,山腳有潭,上有明瀑,下有暗湧,為千古名勝,自始山以水傳,城以泉名。不過我對這座小城最深的印象,卻是城中女孩的面容。仙泉街上走的女孩,幾乎個個如水如花,粉黛不施,衣裙無華,只憑眉目動人,盡得山水之韻。

我面前的女孩優優,不僅相貌,而且聲音,都如仙泉的清純之水。使你很難,也不願:將她在談話之前和我進行的那場跡近敲詐的交易聯絡起來。她用清澈的聲音,將她不幸的童年,娓娓道來——她本不應出生的,只因父親一心想要一個兒子,所以丁家就一連有了三個女孩。母親在她出生的同時死去,死於難產。父親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死去,死於事故。她是靠大姐帶大。因為她是計劃外生育的孩子,所以一直上不了戶口;因為上不了戶口,所以一直進不了學校;她的小學課程全是在家自修,老師就是她的大姐。直到父親死後,二姐被無兒無女的一對夫婦領走,她才在自己生長了十年的城市,得到了一個合法的身份,這也是父親所在的工廠對父親喪葬撫卹的一個最重要的部分。

我們每個人,當聽到或看到別人的童年經歷時,都會下意識地與自己的童年作出比較。對我來說,小時候發一次高燒,參加一次軍訓,可能其痛苦和磨礪都足以記憶終生。儘管,優優童年的不幸並非我採訪的主題,童年的生活離我所要窺取的愛情與隱私,畢竟相隔太遠,但仍有某個角度,給了我一些探究的興趣:我想知道,童年不幸的人,自小生存艱難的人,長大後對愛情是更敏感呢,還是更麻木?是更加渴望擁有呢,還是無足輕重?

那天談話結束的時候,我又約了第二次見面的時間。後來又約了第三次和第四次……我後來記不清我們陸陸續續談了多少次,吸引我的並不是這女孩童年的不幸,也不是她現在的美貌,甚至,後來也不是出於追求劇本情節的需要。而是,這個看上去有些惟利是圖的女孩,其愛情的經歷卻是我從未體驗也從未耳聞目睹過的,它似乎應當發生在禁慾主義的中世紀,而不是發生在禮崩樂壞的現在。在現在這個時代,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所要描寫的主人公能否算得上談過戀愛,也許戀愛對她只是一個純粹的幻想。幻想人人都有,但人人都沒有像她這般痴迷和認真。

我試著將優優的故事寫下來,我還準備去採訪這個故事中涉及到的其他人。我沒有用這類情感實錄文體中最常用的問答格式,甚至沒用第一人稱來寫。這樣做的風險是可能喪失某些紀實感,從而不那麼逼真。而好處則是可以自由地將我所聽到的素材和感覺,全面地考量整合與重新剪裁,而且避免了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寫法上的重複。我在打完腹稿後才發覺這個故事有一點平淡,其情節的複雜性和刺激性,遠遠不能滿足電視劇對戲劇性的要求,猶豫再三盤算再四我決定暫先將它寫成一部小說。小說通常只為有興趣靜心閱讀的人而作,不必在每一個段落都惶惶不安地擔心著心浮氣躁的電視觀眾罵罵咧咧地換臺!

因為我要寫的只是優優的愛情,所以那些與愛情無關的童年往事,包括優優親生父母的生前身後,都盡行略去。這部小說就從優優與周月的第一次見面那天寫起。從這一天寫起時我就已經估計到那位熱情的電視劇投資商可能非常失望,也許他等不到把全書看完就決定不要了。按他的要求我本來應在第一集就佈下一個陰謀陷阱,令觀眾疑雲重重,最好先死個人什麼的,或者讓有情人生離死別,以便到最後一集時再終成眷屬。這既符合廣大觀眾的欣賞情趣,又是商業電視劇的經典套路。但這套路與優優的真實經歷實難相符,所以我還是堅持從那個看上去極其平凡的日子開始,平鋪直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