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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優優住了嘴,因為她知道光這麼解釋是沒用的,按道理這樣帶病人出去確實違了規,也因為周月不斷拉著護士長,問公安學院誰來了。護士長一邊批評優優一邊應付周月:“誰來了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這回你可得好好想一想,這個人你在哪見過的……”他們這時已經來到一樓的一間接待室,這間接待室佈置得挺講究,中間有個鋪白布的長桌子,看上去又像一個會議室。優優進門時看到屋裡已經坐著好些人,除了一個黃醫生她認識的,還有幾位公安學院的老師也面熟,還有一位是××處的人,優優見過但叫不出名。惟獨當中坐著的一箇中年婦女最面生,但從大家坐的位置和彼此的表情看,似乎這女人才是今晚的主人公。

他們一進屋桌邊的人就全都默然站起,沒人開口說話,屋裡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周月。周月則用興奮的目光看著他們。優優當然看出來,這些人以前也來看周月,但周月的目光是不同的。在他今天的目光裡,閃動著久別重逢的激動,還有一絲羞澀的溫情。

和優優估計的完全一樣,那目光的落點很快移向那位中年女人。緊接著她聽到周月深情地叫了一聲:“姑!”然後用驚訝的表情又問:“姑,您怎麼來了?”

姑?優優先是嚇了一跳,但一臉驚奇隨即又被一腔歡喜代替。她馬上意識到周月的這一聲“姑”,意味著什麼,這一聲“姑”是在沒有任何環境暗示和氛圍引導的情況下,當著醫生叫出來的,這意味著大家全都親眼看到,周月真的好了,他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記憶,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這證明優優三個月來參與的種種努力已經見效!證明她今天下午的行動完全成功!證明她的分析判斷基本正確:在周月二十年的人生當中,他內心最重的不是家庭,不是學業,不是玩耍,不是衣食住行,也不是朋友的友誼,也不是浪漫的愛情。而是他的拳擊教練,是他視若生命的拳擊運動!

周月的姑姑激動地流淚了,她肯定以為因為她的出現,周月才突然復原。其他人,包括護士長和黃醫生,也都雙目溼潤。他們全都感動在這一幕姑侄相認、親人團圓的場面中,感動在周月終於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們看著周月的姑姑用發抖的聲音叫了一聲“小月”,然後抱住了她從小撫養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動得鼓起掌來了。

在掌聲中,在大家彼此簡短的議論中,特別是在黃醫生用醫學的詞彙所做的歸納中,優優聽出來,他們全都沉醉於這樣的判斷——因為最親的親人突然出現,喚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復甦又啟用了整個記憶的年輪,使周月的大腦在瞬間復原。優優也被醫生的結論感動了,已無所謂眾人把周月的痊癒歸功於誰,她看到在掌聲中每個人都上去擁抱了周月,他們逐一相認,真誠祝賀,歡呼周月從此歸來,那場面看得優優熱淚雙流。還是××處來的那位領導,也許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對比較平靜,聽說周月還沒吃飯,忙著招呼大家出去找個飯館。“我們也都沒吃呢,”他對周月說,“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們陪她過來等到現在,還以為你在外面出了什麼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飯,今天咱們要好好祝賀祝賀,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大家應和著,圍著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黃醫生向××處的那人表示:“方科長,我就不去了,我六點多鐘吃過了。”可那方科長執意拉他走:“一起去一起去,你不是已經下班了麼,咱們一起去喝一杯。讓周月好好謝謝你,是你救了他,他得敬你一杯謝恩酒啊。”方科長又拉護士長一起去,護士長說我就不去了,我吃過了,而且我還得值班呢。

大家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到了院子裡,上了方科長開來的一輛麵包車,在黃醫生終於被他們拉上車子後,車子開動起來了。護士長站在車外向他們揮揮手,目送車子走遠了,然後才轉身走回住院樓,這時她看到了站在樓門口,望著遠去的車子還在發愣的優優。

“喲,你吃了嗎?那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說:“正好,現在十點半,食堂夜宵還沒撤呢,你趕快去吃點飯,然後早點休息吧。以後注意出去要請假,要和我們說一聲,幸虧今天沒出事,出了事你說你負得了這個責任麼?行,你快去吃飯吧,以後注意就行了,啊。”

優優說:“噢。”

護士長嘮叨著進了樓。優優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站在靜靜無人的樓門口,好半天才機械地移動了一下腳。她沒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餓,胸口和肚子,都被什麼東西漲滿了。她又想哭,可這一回不知為什麼,竟然一點也哭不出來了。

整個晚上優優都沒吃飯,她在醫院附近的街上靜靜地走了走,找個沒人的街燈下,坐在路邊發了會兒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雖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無風,但她還是很快被冷透了,從前胸貫穿後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優優才回到醫院的地下室裡,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子,擠擠地住了八個人,她們都是在醫院裡照顧病人的“護理員”,年齡有老也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時八個人全都回來了,都沒睡,都在唧唧喳喳地聊著天。她們聊天的內容不外是樓上那些病人們,還有病人們的親屬們,誰好誰壞之類的,好壞不外和錢有關。優優懶得聽她們聊這些,聽她們聊久了會覺得這世上除了錢,就沒有任何別的了。

她們也不搭理優優,因為優優不合群。她們也都怕優優,因為優優太厲害。有一次一個山東小姑娘因為放東西的地盤和優優打了架,連旁觀的人都能看出來,優優表面上雖秀氣,胳膊上可是有蠻勁,而且,優優似乎還會幾套拳。

所以優優拉開被子躺下後,正說得熱鬧的女人們也都自動沒了聲。也許她們聊累了,也許怕優優嫌吵發脾氣,大家也紛紛上了床,關燈之後很快就響起了呼嚕聲,這都是吃得飽也睡得香的女人們。

只有優優一人,一夜沒有閤眼。

周月的頑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間”,優優的辛勤耕耘,終於收穫了秋天,她應該感到幸福快樂,感到稱心如願。可她幸福嗎?快樂嗎?稱心如願了嗎?她離周月是更近了,還是更遠?

清晨時候——也許是清晨吧,誰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優優睡著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間,醒來時整個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看手錶,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點了。她臉都顧不上洗就直接往三樓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點鐘就會趕到病房的,她要照顧周月洗臉刷牙吃早飯。十點鐘醫生一般已經查完房,這時她通常都陪著周月去樓下花園散步了。

一樓等電梯的人很擁擠,優優等了十秒鐘就有些等不及,她順著樓梯往上跑,她不知道周月是否還在病房裡等著她,還是自己去花園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時還以為自己上錯了樓,位於走廊盡頭的那間單人病房裡,似乎已經變了樣,小桌上放著一隻外表俗氣的紅暖壺,還有飯盒、水杯和一籃花,沒有一樣東西是優優見過的,連同床上躺著的那個人。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床頭床尾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孝子賢孫伺候著,看到優優愣頭愣腦衝進來,全莫名其妙地抬了頭。優優嚇了一跳退出來,她退出來仰頭去看房門號,房門號明明白白沒有錯,讓優優疑心自己是不是見了鬼。這時她看見一個護士從隔壁端著藥盤走出來,便慌慌張張上去問:

“哎,周月呢,他是不是換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護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麼?”

“出院了?”優優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咚咚跳,“出院了?他什麼時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麼?”護士難以置信地反問著,她看到優優驚呆的表情確實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腳步關心地問:“他們是不是還沒付你工資呢?不要緊,你可以找他們學校要,你的錢是不是周月的學校出?”

護士的話優優根本沒聽見,她的腦袋嗡嗡響,眼淚一下子湧到了眼眶外,不知道是因為委屈和失望,還是屈辱和憤怒。她那麼愛的一個人,她為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可他居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掉了,連一句招呼都沒打,連一聲再見都沒說。她就像一個被無端遺棄的小孩,從溫暖的家裡被突然帶出,拋棄在無遮無蔽的街上。可護士從她的眼淚中,看到的也許並不是這種刺骨的傷痛,而是對金錢的吝惜和貪婪。

面對護士的關心,優優只能下意識地搖頭,那位護士顯然搞不清她為什麼含淚搖頭,為什麼轉身跑開。優優什麼都沒說就跑下樓去,跑出醫院,她真的像護士教她的那樣,跑到了公安學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師的那間辦公室裡,再次找到了那位姓楊的老師,楊老師顯然已經知道周月出院的訊息,沒等她開口便先發問:

“哎,你是丁優吧,你是從醫院過來的吧?××處的人把工資給你結了嗎?”

優優沒有回答,從護士到老師,人們見她滿口都是工資。此時此刻,錢這東西讓她如此厭惡。此時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兒了,他為什麼這樣行色匆匆,他為什麼這樣默無一語,就走得無影無蹤?

楊老師對這些作了合理的解釋:“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讓他姑姑接走了,接回老家去了。醫生建議他繼續休養一段,在醫院養也行,出去養也行,所以,他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課,沒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醫院的東西送回來的,放下東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們要趕中午的火車。他出院的時候你沒在嗎?”

優優無話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這又能怪誰呢,是她自己睡過了頭,她起床的時候都十點了。周月和他的姑姑,當然沒義務等她,他們還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學校,還要去趕中午的火車,也許他們來不及和她告別。

優優也說不清自己出於什麼心理,一下子就原諒了周月。她甚至還替他把一切過程都向合乎情理的方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論。其實,她也想過,就算他們時間來得及,也是合理的,他們沒必要非和她告別不可,她算什麼,不過是一個保姆而已,一個臨時請來幫忙的小保姆而已。

優優離開了學校。雖然她問了,但那位楊老師也說不清周月的老家究竟在哪座山裡。楊老師再三留她在學校吃頓午飯,但優優還是走了。因為他們都以為她是來要錢的,所以她討厭他們。她不想佔他們半頓飯的便宜。

討厭歸討厭,後來優優還是去了××處,結清了自己的工資。給她結賬的老李她也認識,曾代表領導來醫院看過周月兩次,老李雖然沒讓優優費什麼口舌就把欠她的工資統統結清,但言語表情之間,只是公事公辦的漠然。因為最後的這個月還不足半個月,所以按實際天數只給了優優三百元,結清之前那人還負責任地打電話問了醫院,看優優是否還欠著醫院的伙食費住宿費之類的錢,問完了,才把那三百元一張一張地交給優優清點。

那三百元是新票子,捏起來還嘎嘎作響呢,一張一張數到優優的手心裡,數得優優兩隻眼睛都溼了。好像她的那些愛,那些幸福,那些幾乎觸控到了的幻想,全部化作了這幾張半紅不紅的票子,數完了,也就完了。

錢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可以把人間的一切,全都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