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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沒想到現在檢察機關的效率竟然快得出奇,當天下午,其實也就是一個多小時之後,我接到檢察官的通知,同意我下午到分局看守所去,會見優優。

我和優優的會見安排在一間看上去是專門為會見而用的小房間裡,優優被帶進來時我嚇了一跳,她比我上次見她,至少瘦了十斤,身子突然變得異常嬌小單薄,只是臉上氣色比我想像的要好,進屋見我在座甚至還咧開嘴高興地笑了。

她主動開口:“大哥你來啦。”

我站起來答應:“啊。”然後說:“坐吧。”

我們隔桌而坐,優優又笑,像見了親人似的。她說:“謝謝你來,海大哥。”

我也笑笑,說:“你還好嗎?”

她說:“啊,還好。北京的警察,總歸又不打罵人的。”

我不再閒聊,介入正題,我說:“你請我當辯護人的事,檢察院和我說了。我是覺得,我不是個專業律師,我對法律……”

優優打斷了我的推辭:“海大哥,我不是請你當律師,我只是想見見你。”見我愣了,她又說:“我是想求你幫我找個人,讓他來為我做辯護。”

我很是意外,怔怔地問道:“你想找什麼人,為你做辯護?”

“我想找周月,我想讓他給我做辯護。我怕透過檢察院的人去請他,他肯定不來的,所以我就想起了您。我想請您替我找找他,替我好好求求他,我想他也許會來的。你是個大作家,說話能說到點子上。”

我有些不解地問:“可週月也不是個律師呀,你為什麼不請個專業的律師呢。如果你沒錢請不起,法院是可以為你請個免費律師的。咱們國家的法律有規定,像你這種……”我剛想說“像你這種要判死刑的人”,可話沒出口又收住了,支吾了一下改口說:“像你這種情況的,法院必須要請法律援助機構的律師為你義務辯護的。”

優優低了頭,說:“可我就想讓周月來辯護。我想了好久好久了,我想也許是我欠了信誠父母的兩條命,所以老天爺非要罰我死,讓我到陰間給他們當牛做馬去。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想請周月來,不管他辯得成辯不成,至少我還能見他的面。”

儘管我面對的是一個殺人犯,儘管這個人已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善良耿直的小女孩,但當她說到她的偶像時,那種閃閃發光的眼神裡,還是有許多令人感動的東西的。我想優優的故事再一次證明這個世界上,很多已被我們認識的東西其實都是虛幻的、表象的、暫時的和易變的,就像我看到的優優和想像的優優,與真實的優優,竟有多麼不同。

但我毫不懷疑優優對周月的情感確實出自真心實意,那情感的動人之處,恰是在於精神之戀的那份純潔,在於那份純潔竟然保持得如此持久。也許正因為優優對周月只是一種精神愛慕,所以這種愛慕和追求,才始終美麗如初。

我答應了優優的請求,答應替她去找周月。但在會見結束的時候,我突然向優優問道:

“難道,你不想見見信誠?”

優優思索了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

“信誠一定恨死我了。”她說,“我是他的一顆災星!而且平時又對他那麼任性,我們……也許命中註定,沒有緣分。”

我從看守所出來,按照優優說的地址,直接去了公安局××處。在傳達室值班的那人,果然是個矮矮的老頭。聽說我要找周月,沒打磕巴便說周月不在。我留了我的電話,請那位老同志代為轉告,就說是有個名叫丁優的人要找。

當天傍晚我接到了周月的電話,他說他下午外出辦事剛剛回來,問我是誰,是不是找他。我說我是丁優的朋友,丁優有話託我向你轉達,你能不能出來,我們見面談談。

周月沒有猶豫,當即一口答應,這態度多少讓我出乎意料。我們約了見面的地點,我不知有意無意,依然約了那家名叫“平淡生活”的酒吧,依然相約在吧檯見面,我說我手裡拿著一份北京晚報,那就是彼此識別的標誌。

這天晚上我用兩年前和優優第一次見面的接頭方式,見到了周月。周月身穿一身便衣,高挑的個子,略黑的面板,頭髮短短的,還用髮膠微微噴過。他的樣子讓我和優優的感覺非常接近,覺得他像個韓國或日本的偶像歌星。我想也難怪優優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小子時便愛上他了。周月這樣子走在街上,確實能讓每個少女回頭動心。

我們依然選了我和優優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僻靜的座位,要完飲料後我先做了自我介紹。在周月介紹自己之前我便開口問他:你還在××處實習嗎?周月略顯驚訝並用警察特有的警覺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實習?當然,毫無疑問,我回答他是聽優優說的。周月先是點頭繼而搖頭,說道:我已經畢業了,剛剛分到那裡。

與周月的交談讓我明白了他為什麼那麼痛快就同意和我見面,周月是從王科長那裡知道了優優被捕的訊息。昨天下午他受王科長指派,前往分局瞭解優優的案情,目的是想看看能否從優優口中再挖出些有關信誠藥業公司秘密賬簿的線索。分局的一位同志簡單介紹了基本案情之後,就抱出一堆案卷材料讓周月自己翻翻。那些案卷材料記載了優優涉嫌毒殺幼兒的全部偵查過程及相關結論,從現場勘查和搜查記錄到物證清單到證人證言到醫院的化驗證明,還有優優自己寫的交代,交代她在案發當天的活動及行蹤及接觸的人物,整個卷宗材料齊備完整,目錄分類讓人一目瞭然。

厚厚的卷宗,龐雜的材料,大多與周月他們受託偵查的受賄案無甚關聯,因此俱是草草瀏覽,一翻而過。但最後翻到優優親筆所寫的交代材料時,周月的手指卻突然慢下來了。引人注目的並不是那些有關一天行程的重複雜蕪的敘述,而是優優娟秀流利的字型。那字型是那麼親近,似曾相識,躍於眼前滿目翔熟,少年往事呼之欲出。

他把其他檔案如數交還分局民警,只把優優這份親筆材料影印一份,說要借走看看。但他當晚並未把那份材料帶回處裡,而是悄悄帶回了他的單身宿舍。他反鎖房門,從床下拖出自己的皮箱,從箱底翻出一個牛皮紙袋,從紙袋裡倒出一大堆厚薄不一的信封。他從一個信封中取出一封信來,將上面的字跡與他從分局帶回的那份材料在燈下對比。接下來他又一連開啟好幾個信封,把那些用不同紙張書寫的舊信一一展閱,目光中的驚疑慢慢凝固,優優的來龍去脈漸漸清晰,他至此方知她為何素不相識卻要自告奮勇到公安醫院護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怎會想起帶他去拳擊館啟用記憶;為什麼一次次跑到他的單位來找他看他,她看他的眼神何以總是欲言又止……

在我和周月這次的見面中,他並沒有告訴我他一直保留著優優寄給他的那些情書。除了第一封約他去觀瀑亭見面的信被洪教練發現將他斥罵一頓,搞得他不得不當眾將信撕碎之外,後來的信他都悄悄讀了,然後悄悄地收藏起來。他在仙泉沒有家人,沒有親戚,他的生活只有拳擊,只有洪教練,只有拳擊隊裡那些同性的夥伴。這個給他寫信的女孩,是第一個走進他內心的異性,是第一個讓他對愛情產生憧憬的人。

第一次和我見面的時候,周月沒有提到這些隱秘的少年往事,但他整個晚上都顯得情緒傷感。我們坐在“平淡生活”的那個角落,守著與兩年前並無二致的燭光,我告訴周月,優優就是在這裡向我講述了那個十四歲的黃昏;我告訴周月,六年之前,他曾放棄過和一個女孩的觀瀑亭之約,那女孩為此傷心了很久;我告訴周月,優優當年離家出走,來到北京,實際上是一次為了愛情的私奔,因為她所愛的那個男孩就在北京,那個男孩就是你,你就是優優心中的愛人!我還告訴周月,優優三個多月在公安醫院日夜陪護,身心關懷,你的記憶最終復原,你最終能夠重返工作崗位,重返社會,優優功不可沒,其中細節,有那位身在異國他鄉的洪教練可以證明;我還告訴周月,優優不能忍受那個孩子,有一個本質的原因,那就是她對深愛她的凌信誠,始終無法全心深愛,而這其中最大的障礙,是你在她的心中始終割捨不開。當然,她走上犯罪道路有多方面原因,她的特殊的經歷,思想和個性的弱點,都是導致她毀滅的原因。但無論如何,這種畸形的愛情——對你的和對凌信誠的愛情——一定程度上選擇了她畸形的心態,畸形的人生。

周月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表情。只是一聲不響地喝著啤酒。這讓我無從判斷他的內心——他對優優,愛與不愛,是否惋惜,是否同情。在長久的冷場之後,我忍不住打斷他自始至終的沉默,嚴肅地問他是否接受優優的委託,為她出庭辯護。

周月沒有答覆。

他說:“讓我想想吧。我需要想想。”

我有點失望,但我不能勉強。

而且,設身處地的考慮,一切又都可以理解。周月畢竟是個警察,法律規定除律師之外,只有被告人所在單位推薦的人和被告人的監護人及親友,才有充當辯護人的資格。而周月算優優的什麼人呢?如果說,他們是朋友,那又是什麼性質的朋友?是普通朋友還是男女朋友?周月一旦站到法庭的辯護席上,他就要對他的上級,對他的組織,對所有人,把這個關係說清。

兩天之後,我沒想到的,周月竟然真的去了看守所,還是在那間專門用於會見的房間裡,會見了犯罪嫌疑人丁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