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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優優就衝著鏡頭,開始一絲不苟地和她的親人及朋友,一一告別。她的聲音始而平靜,繼而哽咽,繼而哭泣,繼而又被壓住,直到把話說完。

先說的當然是她大姐。

“大姐,我要走了……現在,我真想你。我真想還像小時候那樣,你帶著我玩,回家給我包餃子,晚上摟著我睡覺,睡覺前咱們聊天……大姐我真的想你……”這時優優的眼淚開始忍不住了,她的告別也被強烈的抽泣打亂,變得詞句不清,斷斷續續:“……大姐你多保重吧,我在陰間地府,會一直保佑你的。你好好治病,早點治好,平時千萬別生氣,也別想我……想我沒用……還傷身體。姐夫萬一有一天不管你了,你就去找阿菊,也許阿菊還能幫你……我會求阿菊幫你的。”

最後一句,優優嚥下抽噎,聲音的節奏,也強制著復原。接下來,她開始面對阿菊。

“阿菊,我要走了。我挺羨慕你的,你找了一個愛你疼你的男人,你的命好。我祝你今後一帆風順,生個大胖小子,好好跟人家過日子吧。萬一我大姐有什麼難處,你能幫千萬要幫。我知道你會幫的,憑咱們倆人的交情,你肯定會幫的,拜託你了阿菊,拜託你了阿菊!”

優優停頓下來,面對自己多年的好友,她似乎又有點想哭。我以為她說完了,剛要開口,不料優優又說起來。讓我大感意外的是,她下一個告別的物件,竟然是將她置於死地的姐夫。

“我再和我姐夫說兩句吧?”她說完看我,似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馬上點頭:“可以,你說吧。”

優優重新目視鏡頭,說道:“姐夫,我也跟你告個別吧。我不怨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就是你一定要把我大姐的病治好。一定要好好待我大姐。如果你真得了錢的話,你一定要帶著我大姐生活,千萬別把她甩了。你要把她甩了,我半夜三更會來找你!我燒成了灰也會來找你,我非讓你一世也不得安寧,你信麼!”

優優說到此處,再次轉頭看我,那意思是她說完了。我指指鏡頭,提醒她說:“要不要再和信誠也告個別呢?”

優優想了一下,終於轉臉對著鏡頭,遲疑著開口:“信誠,我現在才知道,你對我特別好。這些天我把咱們認識以後相處的那些事情都重新想了一遍,我覺得你對我真好。其實我也想好好對你。就算按姜帆說的,這世上人與人,事與事,都是交易,那我也應該對你好,也應該一報還一報。可我做得不夠,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想改也沒機會了,和你也沒這個緣分了。我在這裡最後祝你保重身體,我祝你還能找到一個能照顧你,關心你,真心愛你,不圖你錢的女人,然後你們換個新的地方去住,好忘掉過去所有不好的事情,重新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呃,我還祝你……就祝這麼多吧。”

優優說到最後,眼圈再次發紅,但沒有落淚。這與凌信誠的表現很不相同。事後我把優優對他這段臨終告別做成錄影帶給他看時,他看到一半便泣不成聲。他哭著說無論有多少證據擺在那裡,他怎麼也相信不了優優會殺乖乖,會那樣殘酷無情。

優優與信誠告別之後,原定的採訪時間差不多了,電視臺的幾個人也衝我點頭頷首,暗示所拍鏡頭已經夠用。我不知哪根神經動了一下,在最後時刻突然提到了周月。

“優優,你還想不想……對周月再說點什麼,或者和他也告個別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優優馬上搖頭,果斷表示不了。但她拒絕的理由卻讓我心中一動,讓我意識到她在自己人生的終點,心中的愛人依然還是周月。

“我現在這個樣子,太難看了。”她說:“這頭髮是看守所的人給我剪的,太難看了。這衣服也很不合身。再說你看我現在多瘦,我太瘦了不好看的。”

優優說著,用帶著手銬的雙手,從桌子下面的不知哪個衣兜裡,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塊來,往我眼前一遞,說道:“我給周月寫了一封信的,本來想託這裡的民警給他帶去,今天正好你來,就託你帶吧。”見我猶疑著沒接,她又說:“我都跟這裡的民警說了,這信他們看過,他們都同意的。”

我抬眼看看優優身後的一位女警察,那女警察不但點頭並且出聲認可:“可以,這是給她一個朋友的信,你願意替她帶可以帶。”於是我便把那紙塊接了。

這是一封沒有信封的信件,在交給周月之前,我自然有幸目睹。也許是為了照顧周月公安人員的身份,所以優優在這封信中,用詞及語氣,都比較節制,比較平靜,比較含蓄。

信的全文如下:

周月:你好!

在我十四歲那年,就開始給你寫信。我這輩子寫的第一封信,就是寫給你的。我一共給你寫了多少封信,我也記不清了。現在,給你寫最後一封。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仙泉體校。你那時留的頭髮,很像韓國一個演唱組合裡的男孩,我有那個男孩的一張照片,和你長得很像很像,所以我那時就喜歡你了。從那時開始,我一直把你當做我最好的朋友,當做最疼我的兄弟,什麼都想跟你說說,說完心裡就痛快了。後來,有一天晚上你救了我,你和洪教練一起把欺負我的壞人給治住了,可我去感謝你時你已經走了,要不是後來老天給了一個好機會,讓我到醫院去照顧你,也許咱倆就從此無緣了。在公安醫院的那一段,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生活了,我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你什麼都要聽我的。你那時大腦壞掉了,傻得像個小孩子,還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呢。而我就像你的家長,照顧你保護你帶你出去玩,有時還罵你!你都不記得了吧。我那時天天都盼著你快點治好病,快點認出我,認出我就是那個總去看你打拳的小女孩。可那時我也想,你的病就是治不好也沒關係,治不好我就把你接出醫院去,我就養你一輩子。我什麼苦都能吃,什麼活都能幹,我還學過會計呢,我不會找不到工作的,我一定有能力養著你,讓你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這些我都想了很多遍,一切我都想好了。可惜,我的夢想沒實現。

但我還是幸福的,在我出了這件大事後,你還是肯來幫助我,請人來為我做辯護。我真是感激不盡的。而且我知道你是一個幹公安的人,你來幫我是很難的。可你還是來幫我。所以我現在也不怪我命不好,我身邊有你這樣的好心人,我是知足的。

我一直不敢對你說“愛”字,我也沒有資格對你說“愛”字,但我現在想通了,愛其實是有很多種。這世上的人與人,事與事,愛是最可寶貴的。因為愛別人就必須是無私的,就不能什麼事都是為自己,就不是和被愛的那個人做交易。所以我想我也有資格去愛別人。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我懇求你,在我快要在人間消失的這一刻,讓我說一聲:我愛你!

當你看到這封信,當你看到這句話,如果你能在心裡默默點個頭,點個頭表示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

我真想再見見你,真想再見見你。如果我今生見不到你,那你千萬要相信,我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壞女孩!我不管別人怎麼想,只要你還相信我,我就死得安心了。

你知道我在流淚嗎?你知道我在哭你嗎?這裡是監獄,我不能大聲哭。

再見吧,周月,我的愛人!

一個愛你的小女孩

我將這一紙別書交給了周月,周月當即在我面前默然展讀,讀後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但我從他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他已被字裡行間的真情感動。畢竟他是一名現役民警,而那個修書傳情者卻是一位將死的罪囚,他的身份令他不能把內心的情感形之於色,尤其當我這個陌生人在側的時候。

但他用簡短的語言,不露形跡地表達了對優優的關心,他問我:“最高法院的執行命令已經下達了嗎?”見我點頭,他又問:“她的時間……已經定了嗎?”

我說:“我今天離開看守所的時候問過了,具體時間他們沒說,大概不會拖過這個星期吧。據說法律上有明文規定,命令一下誰也不敢再拖。”

“七天。”周月說:“法律規定最長不能超過七天的。”

然後,我們都沉默。

我們都知道,優優“斬立決”的命令既已下達,她的壽命還有多少天,恐怕用一個巴掌就能數了。

周月沉悶地說:“我希望她能知道,她的信我看過了,她所有的信我都看過了。我會把這些信都留著。我希望她下輩子好好地去做人,希望她對一切人都能有顆善良的心。”

我點頭,我能從周月這番送行的祝願中,聽出嘆惜和譴責來。我點頭之後隨即說:“你的希望如果優優能聽到,我想她的靈魂會得到超度的,她下輩子一定會脫胎換骨做個好人的。可惜她已經聽不到了,她已經聽不到她想要聽到的這份關懷了。”

周月直直地看著我,突然說:“也許我可以想辦法,在執行以前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