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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優優這晚的一顰一笑,大概只有我留意得到。

留意到的也許還有坐在周月身邊的小梅。

周月沒把他用大半年的時間為優優所做的艱苦調查講給優優,特別是在這個調查已經陷入僵局的時候。那天和優優相比,周月的情緒反而難見歡顏。飯後他私下裡對我訴苦,說他在分局那次開會以後又去愛博醫院做了一次調查,結果讓分局知道,反映給了他的領導,領導上週找他談了一次,臉色已經十分不好……

雖然科長告訴他吳隊長對上次會上討論過的線索並未擱置,會後又專門派人去了正覺寺找錢志富做了調查,但沒有查出什麼問題。錢志富公開承認養性齋是仇慧敏投資搞起來的,他和姜帆、仇慧敏也正是因為優優的案子在法庭相識。他甚至並不諱言他在養性齋餐廳的那點股份是姜帆同意給他的乾股,以此請他去當經理負責贏利。給經營者乾股以資鼓勵的做法早已有之,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雖然十四萬七的乾股數額似乎過大,但錢志富說他的一輛奧拓也值好幾萬呢,也包括進他的股份當中去了。這樣算來,分局的人認為錢志富的說法還比較合理,基本可以相信。

但周月還是不信。他從自己接觸錢志富的親身感受上,就是不信。

在這個金色的秋天,人們只盼著收穫,周月和我之間的竊竊私語和長吁短嘆,都因期待的喜悅而被人忽略。這幢別墅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在為一個生命的降生而忙忙碌碌,而做著充分準備。優優母以子貴,在這幢房子裡成為尊寵的中心,而對這位母親的未來,對涉及未來的一切話頭,都被小心翼翼地加以迴避。

在秋天最美的時辰,優優的孩子順利出生。那是一個胖胖的女孩,響亮的哭聲預示了她的性格開朗,而且身體健康。伺候這孩子下生的護士、保姆以及司機和廚師,所有人的眉宇間都是喜氣洋洋,那幾天的話題全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們並不忌諱私下裡談論這個孩子的未來,都希望她擁有母親那樣健全而美麗的外表,又有父親溫和而善良的內心。

孩子父親身體不好無可爭議,而孩子的母親心腸不好,雖然沒人明說,但在大家對孩子的祝福中,似乎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大家也都看到,優優對她自己所生的孩子,心腸真是再好不過。在她沒出醫院的時候,護士每天給孩子洗澡,喂孩子吃飯,她都要求抱到她的床前,讓她親眼看著,這時她眼裡流露出來的神色,竟是那麼善良慈愛。每天黃昏,她總是要讓保姆扶她來到醫院的陽臺,她懷裡抱著她的孩子,迎著晚霞的輝煌,和孩子一起遐想,一起微笑。此情此景讓醫生護士無不私下感慨:所謂虎毒不食崽,心腸多麼歹毒的女人,對自己的孩子都一樣無比疼愛。可見母性是人的一種天性,不因犯罪作惡而一朝泯滅更改。

優優可以下床那天,信誠便將母女接出醫院,孩子回到清水莊園以後,每天起居飲食,拉屎拉尿,全由優優親手照顧。孩子除睡覺外的大部分時間,優優全都不離左右。那孩子就像她小時候擁有的第一個娃娃,讓她迷戀得愛不釋手。從孩子生下開始,一直到母女平安回家,凌信誠始終在用一臺攝像機跟蹤拍攝。他還把他拍攝的片子給我看過,那片子把孩子的憨態及鮮嫩,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在錄影中看到的優優,真是一個盡職的母親,我看到她為孩子洗澡,撲粉,餵奶,更換尿布,還用電動推子給孩子推頭,都做得無比享受。連孩子頭上推下的絨毛,都要放在手上反覆揉搓,放在鼻前輕輕嗅聞。那些畫面都被信誠配了抒情激盪的交響音樂,讓人看了感動不已。特別是當優優懷抱孩子,迎著夕陽坐在陽臺,慈愛的眼神與孩子的憨笑彼此互動,臉上的霞光將整個畫面映紅,這時音樂也一併達到了高潮,如果這時有人在你耳邊突然疾呼:這是一個親手毒死嬰兒的罪犯!畫面上的一切都是刻意的偽裝,你也許,肯定,會大吃一驚,會斷然不信!

周月在孩子出生以後,又來看了優優一次,給孩子帶來兩樣玩具。其實孩子的玩具在她出生之前,就已應有盡有。周月微薄的工資支撐了大半年的自費調查,本來就已捉襟見肘,那兩樣便宜的玩具放進孩子琳琅滿目的屋裡,立即被淹沒得不見痕跡。

那兩樣玩具是一面撥浪鼓,還有一隻巴掌大的布娃娃,除了優優,沒人注意。

優優排斥了其他所有貴重的玩具,執意把那面撥浪鼓放進孩子的床裡。而那個小布娃娃則被她自己帶在身邊,睡覺時便置於自己的耳畔。凌信誠以為優優是將那布偶當做女兒的象徵,故而也時常加以愛撫,並不疑心。

除了那天與周月共進晚餐之外,我不知道優優後來每當再見周月,是何心情,是何眼神。她必須剋制心中的愛意,必須強迫自己把那份壓抑多年的感情,移向待她恩重如山的信誠。我真的希望不管優優見到周月如何激動,她都不應有所流露。她住在信誠為她精心打造的安樂窩裡,哺育著她和信誠共同的孩子,她對信誠投以專注的情感,對信誠是理所當然的一份回報,也是優優自身應有的道義。

對優優這方面的表現我沒有親見,但從耳聞旁聽的資訊上判斷,她確實是把那份自小的感情藏於內心。沒人說起優優心有旁騖,都說她和信誠恩愛無比。

那一陣我沒有再去清水莊園,那部將完未完的小說也放在了一邊。那一陣我忙於在家裝修房子,每天灰頭土臉疲勞不堪。

後來我聽說他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凌飛虹,大概是從清水湖雨後的黃昏汲取了靈感。這個名字在孩子小時叫起來很不親切,所以根據孩子的形象又起了一個小名,叫做胖胖。據說胖胖長到半歲時非常可愛,臉上的表情和優優枕邊的那隻娃娃,竟然驚人地相似。

凌信誠給我打過幾次電話,讓我來清水湖看看他的孩子。言語間洋溢著由衷的驕傲和暗自的歡喜。我因為天天在家監工還要天天去跑建材市場,故而一直未去,直到有一天半夜三更我被凌信誠的一個電話叫醒。

凌信誠在電話裡的聲音驟然變了,他說了半天我才聽出他是誰來。他說大哥你在睡覺嗎?你能出來嗎?我家胖胖出了點事,你能到清水湖醫院來一下嗎?

我迷迷糊糊,看看手錶,時間已是凌晨三點。我本想在電話裡問問到底什麼情況,要不急的話我天亮再來。但聽凌信誠的口氣非同一般,讓我遲疑片刻隨即答應。

我按照凌信誠說的地址,搭乘計程車趕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清水湖醫院。那時已接近清晨五點,孩子已經出了急救室進入病房。信誠的姑媽和保姆也已匆匆趕回清水莊園去取孩子的東西,優優留在病房裡幫護士照顧孩子。信誠剛剛辦完孩子住院的手續,見我趕來便拉到一邊悄悄交談。

我先問孩子現在要緊不要緊,信誠驚魂未定地說不要緊,沒事了。我問孩子患的什麼病,問得信誠目光恐懼,氣喘吁吁。

“我剛剛問過醫院,醫生說目前診斷是乙二醇中毒!”

我也驚呆得無法言聲!

信誠的呼吸因為驚嚇而顯得急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也因為恐懼而發出顫抖,他的臉色也因為張皇無措而變得慘白。我問:“優優知道了嗎?”信誠搖搖頭:“不知道。我還沒有告訴她呢。”

我們在這兩句話後就啞然不知再說什麼,面對這樣的事實我們全都難以置信。

那天上午姑媽和保姆回到醫院,她們帶來了孩子的必備用品,並且接替一夜未眠的信誠和優優,留在醫院照顧孩子。我陪信誠和優優乘車回到別墅,下車後的情形讓我們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

別墅的大門已被數輛警車封鎖,樓上樓下都是面目嚴肅的警察,這使我馬上想起我們剛剛離開醫院的時候,也看到一輛警車開進了醫院。當時我和凌信誠並不知道,在我們從醫院返回莊園的行駛途中,另一批警察正在突擊搜查這幢別墅。我們也不知道,這是那位昨天半夜才被從城裡叫來幫忙的原來的司機老楊,在清晨時打電話報的警。我們不知道在我們回到別墅前,警察已在別墅的車庫發現了半桶防凍液,還在這間凌亂的車庫裡,採集到優優一隻沾了機油的鞋印和幾枚指紋。我們只看到,優優剛一下車便被警察麻利地銬住,然後不由分辯將她塞進一輛警車迅速拉走,只一眨眼的工夫便走得無影無蹤。

我們還看到,那位面孔熟悉的吳隊長,從大門裡面走了出來。

吳隊長看看凌信誠,又轉臉看我,目光停留片刻,復又移向信誠。他的面目平穩,語調莊嚴,平穩得幾乎全無表情,莊嚴得幾乎一板一眼:

“我們接到舉報,你的女兒昨天夜裡中毒住院,我們剛剛依法對這幢住宅進行了搜查,搜查證已經向你家裡的工作人員和莊園的物業管理人員出示。根據搜查的情況判斷,丁優涉嫌投毒殺人,所以我們現在要立即中止她的監外執行,予以收監。此案還要進一步調查,希望到時二位能夠配合我們。”

搜查和勘查工作顯然已經全部結束,警察們收拾勘查器具紛紛走出大門,各自上了門口的警車和勘查車。吳隊長也走下臺階向他的車子走去,在這個亂哄哄的場面中,所有人都聽到了凌信誠在別墅臺階上突然發出的嘶聲大喊:

“那是她的女兒!是她的親生女兒!她不會殺她,她不會殺她自己的孩子!”

屋裡屋外,全都鴉雀無聲。臺階下的警察們,別墅裡的廚師和司機們,每個人的耳朵裡都回響著這幾聲泣血撕心的哭喊,但沒人應聲,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巨大的疑問!

只有吳隊長,緩緩轉身,他的聲音平平常常,但在這個突然靜下來的湖畔,卻顯得發聵振聾!

“也許,她想要證明自己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