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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清晨時分佳期突然醒來,窗簾閉合,臥室裡四處暗沉沉的,她就那樣突然醒來。

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指向八點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嘯著沖天而去,離開這座城市,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某個剎那。

而她也即將離開這裡。

她起床洗漱,然後開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裝了小小一隻行李箱。

下樓去吃早餐,小區外不遠處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裡的豆漿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漿,一根油條,這才發現老闆換了人。

豆漿還是那樣醇厚好喝,新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婦,告訴她原來那對年輕夫婦回四川去了。

“小老闆娘懷孕了,小老闆笑得嘴都合不攏,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兩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說是將來等孩子大一點,再出來。我們就把店子頂下來了。”

這喧囂塵世裡,即使再紛擾熙攘,亦容得下一對最平凡的夫妻,生兒育女,其樂融融的過著他們的日子。

時間還很早,佳期想起阮正東前幾天偶爾提到,說是想吃梅園的奶捲,想著反正上午沒有事,不如去替他買些帶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邊等計程車。

正好隔壁是一家電器店,落地大玻璃窗裡無數臺電視機,正在播放整點新聞。

像貌端正的女主播,連微笑都中規中矩,以標準的普通話播報著新聞:兩會出臺最新草案後,市民反響熱烈;春節臨近,春運人數到達頂峰,火車站裡出現排隊買票長龍。昨天雪夜發生數起交通意外,市政部門出動全部鏟雪車,並噴散融雪劑,保證了交通暢通……

她漫不經意的聽著,雪後的計程車最難等,來來往往的計程車都載有客。

“下面播報本臺剛剛收到的訊息,今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墜毀在俄羅斯境內。目前已經證實這架飛機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機組人員十三人。這架航班號為‘CA980’的波音客機,是於今早時分從北京國際機場起飛,執行前往美國紐約國際機場的日常飛行任務。失事前七分鐘,失事飛機曾向俄方空管局發出過緊急求救訊號。發出訊號後不久,即與地面失去聯絡。目前已經證實飛機墜毀在俄國上揚斯克山山脈附近,由於當地氣侯惡劣,正處於暴風雪天氣,俄方救援人員無法前往墜機現場。目前失事地區氣溫低達零下43℃,機上乘客生還機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頭來。隆冬的上午,雪後的太陽好得像金葉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飛機上。

他昨天晚上來向自己道別,曾經告訴過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搖搖欲墜,幾乎無法站立。

她以為一切已經重新開始。

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她以為不過是重新開始,隨著疲憊的空乏,隨著深沉的痛苦。硬生生的將曾經最重要的那部分從她生命裡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乾二淨,不剩分毫。她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重要的一切,以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決心割捨掉的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記,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過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揀點,把全部的笑與淚都努力忘卻。只要,做一對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這個世界的彼端,遙望對方在另一側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運偏偏要這樣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給她。

在這個世上,連他最後的存在都不肯留給她。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離開。

她不能接受,沒有辦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經失去一切,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殘忍的對待她,把最後他的存在都奪走。

她沒有哭泣,整個人就像是在噩夢裡,只是掙不開,只是拼命的想,這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怎麼能就這樣離開她。

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就會疼痛得無法自抑,因為巨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這是做夢,只要是做夢,終有一刻能醒來,能醒來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攔了部計程車,隨口說了地址後伏在車窗上看街景,那樣多的車,滾滾如流,挾雜著她坐的小小車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夢遊一樣,又想是被魘住了,怎麼掙扎都不能醒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夢初醒,手忙腳亂的看計價器給錢,攥著一大把零錢下車來,計程車絕塵而去,她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大片的舊式小區前,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視窗密集如同蜂巢。

怎麼會到這裡來?

手機在響,她掏出來看。

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螢幕上不停震動著這行字,一遍遍的問,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隨手將手機關了,不知不覺往後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轉彎,看到熟悉陳舊的門洞,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專業疏通”“綠源純淨水”“宜衛清潔”……殘破的紙片粘在牆面上,還有粗黑噴漆字跡一路觸目驚心狂草疾書:“13XXXXXXXX辦文憑”

牆角有個小小的黑色方框,裡面是“快速開鎖”,底下漆噴的電話號碼已經褪了顏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數字,根本已經辯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記得自己那會剛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兩個小時公汽才能回來。每天累得東倒西歪,人在車上都能盹著,有次她的包在車上被小偷割了,錢包和鑰匙都不翼而飛,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個人坐在樓道上吹了半宿冷風。凍得牙齒直打戰,幾次下狠心想打這電話叫人來將鎖給撬了,但最後還是強忍下來,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幾乎被凍僵了,被他好一頓罵。

後來進門之後,她抱著熱水袋,他抱著她,半響她才緩過勁來。後來就發燒,高燒不退,他急得請假在醫院照顧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從來沒有那樣病過,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虛弱下來。每天進出醫院,打吊針,一袋一袋的藥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經不太好找到合適的針位,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背,悶生生的一種疼,可是有他在,他會用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針頭刺入皮肉的那一剎那。

她一步步上樓,樓道狹窄陰暗,大白天的腳步稍重,聲控燈也會亮,四樓左側,看到熟悉而陳舊的綠色防盜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裡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她伸手在包裡摸索,沒有,夾層裡袋統統伸進手去摸,沒有。索性將包裡的東西統統倒出來,蹲在地上一樣樣的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