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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沒有勇氣邁入她的世界

他受著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十六

楓港的夏季,因著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藉著海風的涼爽,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裡持著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插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嚮慕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鐘之前,準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少奶奶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著急。”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後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草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色見晚,雙橋官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裡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她看了眾人的臉色,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情形怎麼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著起來。她連忙說:“別動。”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著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著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裡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著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侍從官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裡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裡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色倒看不出什麼,見著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色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裡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裡,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慕容夫人瞧著他,眼裡竟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著他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著的糖果——可是夠不著,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著,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裡柔柔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裡,一樣只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說什麼,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叫他弄糊塗了,回頭只是瞧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說:“你這性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裡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她必然以為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著素素傷心?”

他靜默著,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著,天氣炎熱,那燈光也彷彿灼人。他站在那裡,像是中了魔魘,四下裡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著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彷彿是隔著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裡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緊緊抓著被角的蕾絲,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裡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裡嗡嗡起了迴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裡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麼……她要什麼……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地冷……她要什麼……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裡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裡,只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著被子,面向床內一動不動地睡著。她嘆了口氣,在床前坐下,柔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她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抽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靜靜地瞧著他,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她了,可是心裡呢?”

他看著窗子投射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色的金光,彷彿給投射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裡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彷彿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密密實實地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著拳,她的聲音彷彿又迴盪在耳畔,她說:“別讓他進來。”

她不愛他,連他以為她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寧可獨自面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地逼出一句話來,“我心裡沒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她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裡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樹陰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吹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著秋的涼意。由露臺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落著葉子,像下著一場雨。一地金黃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露臺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裡倒拈著一枝新開的白菊,輕輕在她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裡有。”

維儀將嘴一撇,說:“家裡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只覺得她性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几上的書,於是說:“家裡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裡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裡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面庭院裡,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餵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情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著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精,哪裡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她,還正經地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少奶奶,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面的人跟著自己,於是說:“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裡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裡去了。天色陰沉沉的,迎面吹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著一兩朵半凋的藍色花朵。院子裡拾掇得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為著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裡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痴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裡埋怨:“一眨眼不見。”抬頭見了她,好奇地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少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牽起悽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只望著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她都隔著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她到牧蘭家裡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閒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她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她的手,脫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裡,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著她。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裡怪傻的,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她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裡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酥,做得多地道。”素素說:“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地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她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裡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情甚好,俏皮地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裡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捨,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著下濛濛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裡燈火通明,僕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著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閒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