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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2

老師?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會那麼有出息。

除了手提箱裡的書,我在船上穿的、帶的都是二手貨。我腦海裡的任何東西也都是二手貨:天主教教義,愛爾蘭辛酸的歷史,神甫、老師和父母灌輸給我的有關受苦和殉道的枯燥冗長的陳述(他們對此知道的並不比我多)。

我身上穿的褐色西服來自利默里克市帕奈爾街諾斯·派克當鋪。我母親低價買的。諾斯說那件西服值四英鎊,而她說:你在跟我開玩笑吧,派克先生?

不,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他說,鄧雷文伯爵的堂兄弟曾經穿過那件西服,任何貴族用過的東西價錢都會高一些。

我母親說她不管這是不是伯爵本人穿過的東西。伯爵和他那幫人住在城堡裡,有傭人伺候,他們為愛爾蘭做過什麼好事嗎?他們從來不考慮人民的苦難。她只給三英鎊,多一便士也不行。

諾斯打斷我母親的話:當鋪不是宣傳愛國主義的場所。而她回擊道,如果愛國主義是可以擺在貨架上的東西,那麼他就是在把它擦亮並多收窮人的錢。他說:上帝!夫人,你以前可不這樣。你這是怎麼啦?

她這樣是因為,就像庫斯特最後的抵抗[1]一樣,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的兒子,弗蘭克,要到美國去。她不能就這樣送他走,穿著別人剩下的不體面的衣服,這個人的襯衫,那個人的褲子。她展示了她是何等聰明。她的積蓄不多,但如果派克先生能再賣給她一雙鞋、兩件襯衫、兩雙襪子,還有那條印著金色豎琴、可愛的綠領帶,她會永遠記住他的好處。弗蘭克很快就會從美國寄錢回家。當她需要買鍋、盤和鬧鐘時,她會馬上想到諾斯當鋪。事實上,她已經在貨架上見到了收到美元后要買的六件生活必需品。

諾斯可不是個傻瓜。站了這麼多年櫃檯,他知道顧客的鬼把戲。他也知道我母親很誠實,痛恨欠別人東西。他說他很看重我母親日後的光顧,他本人也不願意見到那傢伙衣衫襤褸地登陸美國。美國佬會怎麼說呢?那就再加一英鎊,哦,再減去一先令,她就可以擁有那些額外的東西。

我母親說他是個好人,他會上天堂,她會永遠記得他。見到他們互相表達敬意真是很奇怪。住在利默里克小巷裡的人對當鋪老闆沒有用,但是如果沒有他們,當鋪老闆又該上哪兒呢?

諾斯當鋪沒有手提箱。他的顧客並不因周遊世界而出名。為此,他好好地嘲笑了母親一番。他說:周遊世界者,你好。母親看著我,好像在說:好好看看這個諾斯,因為你將不會每天都能看見他笑了。

愛爾蘭鎮上的費瑟裡·伯克有手提箱賣,他賣各種舊的、二手的、撐大了的、沒用的或要當柴火用的手提箱。噢,是的,他那兒有適合這個要到美國去的年輕人的東西。上帝保佑他會寄錢回家給他可憐的老母親。

我才不老呢,我母親說,可那也與你無關。手提箱多少錢?

好了,夫人。我兩英鎊賣給你,因為我不想妨礙這個男孩到美國發財。

我母親說在她掏兩英鎊買那個用唾液和禱告粘在一起的破舊紙板箱之前,她要用褐色的紙把我的東西包起來捆好,然後就那樣送我去紐約。

費瑟裡看上去很震驚。來自利默里克底層小巷的女人不應該這麼行事,她們應該尊敬長輩而不是目無尊長。聽到母親那種尋釁的語氣,我也著實吃了一驚。

她贏了。她對費瑟裡說他開的價錢簡直就是搶劫。在英國人統治下,我們的生活好了一些。如果他不降價,她就到好人諾斯·派克那兒買。費瑟裡屈服了。

謝天謝地,夫人,我沒孩子是件好事。因為如果我有孩子,當他們每天站在角落裡哭著喊餓時,我就該和你一樣了。

她說:你真可憐,沒有孩子。

她把衣服疊好,放進手提箱。她說她會把所有東西拎回家,以便我可以去買書。她從我身邊走過,抽著煙走上帕奈爾街。她那天走路很帶勁,好像衣服、手提箱還有我的離開會開啟機會之門。

我到奧馬霍尼書店去買我平生第一本書,一本將裝在手提箱裡帶到美國去的書。

那是《莎士比亞作品全集》,由莎士比亞黑德出版社、奧爾德姆斯出版公司和巴茲爾·布萊克伍德MCMXLVII公司出版。這就是那本書,封面支離破碎,快散架了,靠著線的幫助才不至於掉下來。這是一本被翻得很舊、綴滿標記的書,有些段落標著下畫線。這些都曾是對我有著重大意義的段落,儘管我現在也看,卻不明白當時畫線的原因。在頁邊空白處標註的筆記、評論、讚語,以及對莎士比亞天賦的祝賀之辭和感嘆號,表達了我的讚賞和困惑。我在扉頁上寫道:“啊,但願這太、太結實的肉體……”[2]這證明我曾經是個憂鬱的年輕人。

十三四歲時,我聽過隔壁失明的珀賽爾夫人家收音機裡播放的莎士比亞劇作。她告訴我,莎士比亞是個愛爾蘭人,他為此深感羞愧。一晚,我們正在聽《裘力斯·愷撒》,保險絲卻爆掉了。我是那麼迫切地想知道布魯特斯和馬克·安東尼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我到奧馬霍尼書店去看剩下的故事內容。書店售貨員傲慢地問我是不是想買那本書。我說我正在考慮,但首先,我得知道每個人最後的結局如何,特別是我喜歡的布魯特斯。那人說不要擔心布魯特斯。他把書從我手裡抽走,說這兒不是圖書館,還要我離開。我很尷尬,滿臉通紅地回到大街上,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停止互相騷擾。甚至在我更小的時候(八九歲時),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停止互相騷擾。自那以後,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這個問題。

那本書要十九先令,相當於我半周的工資。我希望自己能說,出於我對莎士比亞的濃厚興趣,我買了。但事實根本就不是那樣。我不得不買它是因為我看過一部電影。在那部電影裡,一個在英格蘭的美國士兵到處滔滔不絕地大談莎士比亞,結果所有女孩都瘋狂地愛上了他。另外,即使你僅僅暗示你曾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人們也會向你投來那種尊敬的目光。我想如果我學些長段落,我就會給紐約的女孩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已經知道“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3],但當我向利默里克的一個女孩說起這些時,她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得了什麼病似的。

沿著奧康納大街往前走時,我真想開啟包裹,讓全世界都看看腋下夾著莎士比亞作品的我,但我沒有那個勇氣。我經過那個小劇院(我曾經在那兒看過一個巡迴演出團表演的《哈姆雷特》),記得我曾為自己和他遭受同樣的痛苦而傷感。在演出結束那晚,哈姆雷特本人返場謝幕,告訴觀眾,他和全體演職人員是多麼感謝我們的光臨,他,他和全體演職人員,是多麼累,還有如果我們往門口那個豬油罐裡投些零錢,他們會多麼感激我們的幫助。我被演出深深地打動了,因為其中的好多內容都關於我和我的鬱悶人生。我往豬油罐裡投了六便士,希望自己能附上一張紙條,好讓哈姆雷特知道我是誰,以及我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僅僅發生在劇中。

第二天,我給漢拉蒂酒店送電報。《哈姆雷特》的演職人員正在酒吧裡喝酒唱歌,一個服務生跑來跑去,把他們的行李裝上面包車。哈姆雷特獨自一人坐在酒吧的最後面,正在一口一口地喝威士忌。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向他問了聲好。畢竟,我們倆都被自己的母親出賣,我們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痛苦,我羨慕他每天晚上都能夠傾訴自己的痛苦。你好,我說。他有著蒼白的臉、黑眉毛和黑眼睛。那雙黑眼睛注視著我。他的腦子裡裝著莎士比亞的所有臺詞,但是現在他一言不發。我像個傻子似的漲紅了臉,被自己的腳絆倒了。

我羞愧地騎著腳踏車沿奧康納大街往前走。後來,我想起了投到豬油罐裡的六便士,為他們在漢拉蒂酒吧購買威士忌和唱歌的六便士。我想回去面對全體演職人員和哈姆雷特本人,說出我對他們勞累的虛假故事和他們用窮人的錢買酒的看法。

忘了那六便士吧。如果我回去,他們一定會向我投擲莎士比亞的話,哈姆雷特會用他那冰冷的黑眼睛注視我。對此,我會啞口無言。如果我用自己的紅眼睛回視他,我看上去會很可笑。

我的學生說:花那麼些錢買一本莎士比亞的書很蠢,不是有意冒犯。如果我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何不到圖書館把那些格言抄下來?還有,僅僅因為那個傢伙引用了這個現在沒人願意讀的老作家的一些話,你就對他印象深刻,你還真是蠢得可以。有時候電視裡放莎士比亞的話劇,而你一個詞也不懂,可那又能怎樣?我用來買書的錢原本可以花在一些很酷的東西上,比如鞋子或者一件漂亮的夾克或者——你知道的——帶個女孩去看電影。

一些女孩說,我用莎士比亞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個辦法很酷,儘管她們不知道我在講些什麼。為什麼莎士比亞要用那種沒人能夠理解的古老語言寫作呢?為什麼?

我無言以對。他們又說了:為什麼?我陷入困境,只能告訴他們我不知道。如果你們願意等,我會努力找出答案。他們互相看了看。老師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是認真的嗎?天哪!他是怎麼成為老師的?

嗨,教書匠,你還有更多的故事嗎?

沒了,沒了,沒了。

你老是說沒了,沒了,沒了。

就這樣,沒有故事了。這是英語課。家長們會投訴。

喲,喂,邁考特先生,你當過兵嗎?你在韓國打過仗嗎?

我從來沒有過多思考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一點一滴地講給學生們聽:我父親的酗酒,在利默里克貧民窟夢想美國的日子,天主教教義,在紐約單調的生活。紐約的少年們要求再來些故事,這讓我驚訝不已。

<hr/>

[1]1876年,美軍中校喬治·庫斯特率第七騎兵隊兩百多人駐守在大小角河口,與蘇族、夏安族印第安人對峙,後全軍覆沒。

[2]哈姆雷特的獨白,語出《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場。

[3]安東尼在羅馬眾市民前演說的起始部分,語出《裘力斯·愷撒》第三幕第二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