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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8

我很氣餒,為自己感到羞愧。我發誓再也不見那個人了。我要放棄這份沒有前途、不會贏得人們尊敬的教書工作。我要幹一份兼職工作,用一生的時間在圖書館看書,參加類似的聚會,引用並背誦文章,和達爾伯格及其崇拜者之類的人比個高低。艾琳邀請我們回去,現在達爾伯格很有禮貌,而我有足夠的謹慎和智慧聽從他的話,開始適應追隨者的角色。他總是問我在讀什麼書,而我動不動就提到希臘人、羅馬人、神甫、米蓋爾·德·塞萬提斯、伯頓的《憂鬱的剖析》、愛默生和梭羅,當然還有愛德華·達爾伯格,好像我現在什麼也不做,只是整天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讀啊讀,等著艾伯塔為我端上晚飯並按摩我可憐的脖子。要是談話變得沉悶或者危險,我就會從他的書中引用些詞句,直到他面露喜悅、臉色變得柔和起來。一個掌控著聚會並四處樹敵的人能夠這麼輕易就聽信阿諛奉承,這讓我很吃驚。我有足夠的智慧想出一個不讓他在椅子上抓狂的策略,這也讓我很驚訝。我正學著保持緘默,接受他的虐待,因為我認為自己也許會從他的學識和智慧中有所獲益。

我羨慕他作為作家的生活。我太膽小了,不敢冒險做這樣的夢。我崇拜他或者任何走自己的路並堅持自己立場的人。即便我在美國有各種各樣的經歷,可是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剛下船的新移民。當他抱怨作家的艱難生活和每天伏案工作的痛苦時,我想說:哦,我才痛苦呢!達爾伯格。你所做的就是上午坐在那裡敲幾個小時打字機,餘下的一天就是看書,而艾琳會守候在近旁,關照你的每個需求。你一生中從未乾過一天苦力。給一百七十個少年上一天課就會讓你跑回平靜的文學生活。

我偶爾同他見面,直到他於七十七歲那年在加州去世。他會邀請我吃晚飯,讓我帶上我的母獵狗。字典上說我的母獵狗就是我的女人。我意識到他對我的女人的興趣要大過對我本人。當他建議我們夏天一起開車周遊全國時,我知道他想幹什麼,那就是和艾伯塔一路縱情玩樂。這個聰明人會想辦法把我支開去辦件微不足道的事,而他就會像蛇一樣伸開盤著的身體,從他的樹下游出來。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他打電話邀請我們去吃晚飯。得知我們那晚沒空,他說:我的好愛爾蘭朋友,我該怎麼處理已經買來的食物呢?我說:吃了它吧。不管怎麼說,那是你的一貫行為。

這不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回答,但卻是最後的話語。之後,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我在麥基職高任教八年。期間的每年六月,英語部的老師都會在一間教室裡集會,閱讀、評估並批改紐約州英語校務委員會出的試卷。麥基職高僅有一半學生能透過這項考試,另外一半則需要幫助。我們試圖將不及格者的分數從五十多分提到及格分,也就是委員會批准的六十五分。

對於答案非對即錯的多項選擇題,我們無能為力。但在關於文學和普通話題的問答題上,我們幫得上忙。孩子們只要參加考試就可以得分。當然,這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不來,他可能會在別的某個地方惹上麻煩或打擾別人。他露了面,展示了無私的品行,理應得到三分。他的文章清楚易讀嗎?是的。再給兩三分。

這個孩子在班上惹老師生氣嗎?嗯,也許偶爾有一兩次。是的,但那可能是受人挑撥。另外,他父親,一個反抗犯罪集團、後因種種困難而去了戈瓦納斯運河的碼頭工人去世了。再給這個父親在戈瓦納斯運河去世的孩子加兩分。我們讓那分數及格了,是不是?

這個學生運用段落了嗎?哦,是的,看看他如何縮格書寫,這孩子是首行縮格的專家。這兒顯然有三個段落。

他的段落中有主題句嗎?嗯,你知道,你可以說第一個句子就是主題句。好了,因為主題句再給他三分。那麼,我們現在到哪兒了?六十三分?

他是個好孩子嗎?哦,那當然。在班裡樂於助人嗎?是的,他為社會研究課的老師清理黑板擦。在樓道里有禮貌嗎?總是說“早上好”。看看這個,他的文章題目是“我的國家;對或錯”。這不是很有道理嗎?文章題目選擇得相當脫俗。我們難道就不能因為他選擇愛國題材而給他提三分嗎?就不能因為他用了分號(即便在那個地方應該用冒號)而給他提一分嗎?那真的是分號嗎?還是紙上落了個髒東西?這個學校的有些孩子甚至不知道有冒號,而且也不在意。如果你站在那兒告訴他們冒號和它的小表弟分號之間的區別,他們就會提出要出入證。

為什麼不再給他提三分呢?他是個好孩子。他哥哥斯坦在越南。他父親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痺症,在輪椅上度過一生。哦,為這個孩子擁有一個坐輪椅的父親和一個在越南的哥哥而再給他一分。

這樣,他就六十八分了。六十八分不太可能引起那些在奧爾巴尼審查這些試卷的人的懷疑。當上千份卷子從全州各地蜂擁而至時,他們不可能每一份卷子都看。另外,即便有問題,我們老師也會肩並肩地保衛我們的評分系統。

讓我們去吃午飯吧。

輔導員比伯斯坦先生說,如果我對付孩子時有困難,就告訴他,他會處理。他說在這種制度下,新老師被人瞧不起,或者更糟。你得靠自己在人世間沉浮。

我從未告訴過他我與學生打交道中遇到的任何困難。學生們之間傳著這麼一句話:嘿,那個新老師,邁考特先生。他會把你送到輔導員那兒去。接下來,他就會給你爸爸打電話。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比伯斯坦先生開玩笑說我一定是個好老師,和孩子們相處得那麼好,以至於我從來沒往他的辦公室送一個人。他說那一定是因為我的愛爾蘭口音。你看上去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女孩子喜歡你的口音。她們告訴我這個,所以可別把它荒廢了。

當我們和新的工會(教師聯盟)一起罷課時,比伯斯坦先生、托夫森先生和藝術老師吉爾菲妮小姐越過了糾察線。我們衝他們大喊:不要過去!不要過去!但他們過去了,吉爾菲妮小姐哭了。越過糾察線的老師比站在糾察線內的年紀大。他們可能曾經是老的教師工會的成員。那個工會在麥卡錫政治迫害年代被解散了。他們不願意再次被人迫害,即便我們罷課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工會得到認可。

我同情那些年紀較大的老師。罷課結束後,我想為我們衝他們大喊大叫的方式向他們道歉。在我們的糾察線內,至少沒有一個人像其他學校的人那樣喊“工賊”。可是,在麥基高中,還是出現了緊張的氣氛和分裂的局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和那些越過糾察線的人做朋友。在當老師之前,我曾和酒店工人工會、卡車司機和國際碼頭工人協會一起衝擊糾察線。我還因為僅僅和工會組織者說了句話而被一家銀行解僱。有很多警告,沒有人敢於不理睬這些警告。越過這條線吧,夥計。我們知道你住在哪裡,我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兒上學。

在老師的糾察線內,我們絕不會說那樣的話。我們是專業人員:老師、大學畢業生。罷課結束後,我們在教師自助餐廳冷冷地對待工賊。他們在餐廳的另一頭一起吃飯。有一段時間,他們基本上不去餐廳,我們這些教師聯盟的忠實成員完全佔據了那個地方。

在樓道里相遇時,比伯斯坦先生很少對我點頭示意,也不再提出要幫我解決難對付的孩子。有一天,他叫住我,怒氣衝衝地說:芭芭拉·薩德勒是怎麼回事?我大吃一驚。

你什麼意思?

她到我辦公室說你鼓勵她上大學。

沒錯。

沒錯?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建議她上大學。

我要提醒你,這是所職業技術高中,不是大學的預備學校。這些孩子要投身各行各業,孩子。他們沒有為上大學作好準備。

我對他說,芭芭拉·薩德勒是我五個班上最聰明的孩子之一。她寫得一手好文章,讀了很多書,參加班級討論。如果我這個沒有接受過高中教育的領執照老師都可以上大學,她為什麼不能這麼想呢?沒有人說她必須成為美容師、秘書或別的什麼。

年輕人,你在給孩子們灌輸一些他們不應該擁有的想法。在這兒,我們都很現實,而你帶著些瘋狂而愚蠢的念頭闖了進來。我要和她談談,糾正她的想法。如果你能放棄你的原有觀點,我會不勝感激。教你的英語吧,把輔導工作交給我。他轉身離開,但又扭過頭來。這和芭芭拉是個漂亮的金髮女孩無關,是不是?

我真想說些髒話。工賊這個詞在腦海中冒了出來,但是我保持沉默。他從我身邊走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這是因為罷課嗎?還是真的因為芭芭拉?

他在我的信箱裡放了張賀卡:

“一個人能做到的一定比他知道的多,但是你最好先確認他知道什麼。不要製造一些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祝好!弗格斯·比伯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