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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9

我試圖解釋研究的簡單概念。

首先,你們要選擇話題。

那是什麼?

想一想你們感興趣的東西,可以是困擾你們和人類的問題。你們可以寫資本主義、宗教、墮胎、兒童、政治和教育。你們中有些人來自海地或古巴,那就有了兩個豐富的主題——你們可以寫伏都教或者豬灣。你們可以選擇自己國家的某個方面,比如說,人權,作些研究,看一下正反兩方面的意見,思考一下,然後得出結論。

對不起,教授,什麼是正反兩方面的意見?

正方就是支援,反方就是反對。

哦。

這聲“哦”說明他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我不得不從原路返回,從另一個角度解釋。我問他們,他們對死刑的立場是什麼?他們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立場,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在講些什麼。

死刑就是用絞刑、電刑、毒氣、槍擊或者鐵環絞刑將人處死。

什麼是鐵環絞刑?

一種主要在西班牙使用的絞死人的方法。

他們讓我把這個詞寫在黑板上,並在筆記本上飛快而潦草地抄下來。我在腦子裡記了一筆備忘:如果有一個班疲疲沓沓,我就會立刻求助於各種處決方法。

來自海地的薇薇安舉起手。處死人是不對的,但是我認為對於另外一件事,就是關於孩子的事,噢,是的,墮胎,處死人就可以。他們應該被槍斃。

好的,薇薇安。為什麼不在你的研究論文中寫這件事呢?

我?寫下我所說的?有誰在意我說些什麼?我是無名小卒,教授。無名小卒。

他們的臉上一片空白。他們不理解。他們怎麼會這樣?故事的另一面會是什麼樣呢?沒有人對他們說他們有權表達意見。

在課堂上發言,他們不害羞,但是白紙黑字寫下來就是危險的一步,特別是如果你和西班牙人或者法國人一起長大。另外,他們沒有時間做這件事。他們要養孩子,要工作,得給在海地和古巴的家人寄錢。教授佈置這些作業很容易,但是,哥們兒,那兒還有另外一個世界,而上帝一天只給二十四個小時。

一個小時的課還剩下十分鐘。我對全班同學說他們現在應該無拘無束地實地檢視圖書館。沒有人動。他們甚至不再低聲說話。他們穿著冬天的外套坐在那兒。他們緊緊抓著書包,等著,一直到一小時課結束的那一秒。

我在樓道里將我在這班上遇到的問題告訴了我的朋友,老練的赫伯特·米勒教授。他說:他們整日整夜地工作。他們能來學校,能坐在那兒聽課,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招生辦公室的那些人讓他們入學,然後希望老師創造奇蹟或者成為他們的心腹。我可不想成為行政部門的執行人員。研究?這些人連讀該死的報紙都困難,又怎麼能寫研究論文?

班上的學生會同意米勒的觀點。他們會點點頭,說:是的,是的。他們認為自己是無名小卒。

這就是一直以來我就應該知道的事:我班上的學生,從十八歲到六十二歲的成年人,認為他們的觀點無關緊要。他們擁有的任何觀點都來自我們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媒體。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講過他們有權獨立思考。

我告訴他們:你們有權獨立思考。

教室裡安靜下來。我說:你們沒有必要輕信我對你們說的話,或者別人對你們說的話。你們可以提問題。如果我不知道答案,我們可以在圖書館查到答案或者在這裡討論。

他們互相看了看。耶,這個人在講笑話哪!說我們不必相信他。嘿,我們到這兒來是為了學英語,好透過考試。我們得畢業。

我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解放思想的老師,想讓他們在辦公室和工廠辛苦工作多日後站起來,想幫助他們衝破束縛,想帶領他們到達頂峰,想讓他們呼吸自由的空氣。一旦他們的頭腦中沒有了言不由衷,他們就會將我視為救星。

對於這個班上的人來說,即使沒有英語老師進行思想說教並用問題煩擾他們,他們的生活也已經夠艱難了。

喂,我們只是想從這個地方畢業。

研究論文被證明是無法抑制的抄襲,從百科全書裡摘取的關於弗朗索瓦·杜瓦利埃和菲德爾·卡斯特羅的文章。薇薇安用英語和海地法語洋洋灑灑寫了十七頁關於圖森——路維杜爾的文章。看在她辛苦抄寫和打字的分上,我給了這篇文章B+。我在扉頁寫上評語來挽回自己的影響。評語的大意是圖森獨立思考並因此而痛苦,我希望薇薇安能像他那樣獨立思考,但是不希望她因此而痛苦。

在發還文章時,我努力說了些讚揚的話,以鼓勵作者更多地挖掘主題。

我對自己說,這是這一年的最後一節課。他們都在看錶,沒人理我。我垂頭喪氣地向地鐵站走去,為自己沒能和他們建立某種聯絡而生氣。班上的四位婦女也在地鐵月臺上等車,她們笑著問我是不是住在曼哈頓。

不。我住布魯克林,要坐兩站地。

之後,我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個教授不同人閒聊,也不說笑話。

薇薇安說:邁考特先生,謝謝你給的分。這是我在英語課上得到的最高分。你知道,你是個很好的老師。

其他人點點頭,笑了。我知道她們只是做出友好的樣子。當列車進站時,她們說聲再見,然後匆匆沿月臺走掉。

我的大學執教生涯在一年後結束。系主任說即使我這份工作競爭激烈,即使擁有博士學位的人寫來申請,他還是會放寬規定。但是如果我想繼續待下去,我就得拿出證據說明我正在攻讀博士學位。我告訴他我沒有攻讀任何學位。

對不起,主任說。

哦,沒關係,我說,然後開始尋找另一份到高中任教的工作。

艾伯塔說我這一生將一無所成,我為她敏銳的觀察而祝賀她。她說:別挖苦人了。我們已經結婚六年,你所做的就是從一所學校轉到另一所。如果你不定下心來做些什麼,很快你就會四十歲,卻還不知道人生該往哪兒走。她指了指我們周圍的人:開心結婚的、多產的、生活安定的、心滿意足的、有孩子的、建立成熟關係的、著眼未來的、好好休假的、參加俱樂部的、打高爾夫的、一起變老的、看親戚的、做夢要孫子的、支援教會的和考慮退休的。

她的看法我同意但不接受。我給她作了一番關於人生和美國的說教。我告訴她人生就是冒險。也許我生不逢時,我原本應該生活在有科內斯托加寬輪大篷馬車的歲月。那時,西部電影裡的馬車主人——約翰·韋恩、倫道夫·斯科特、喬爾·麥克雷——甩著響鞭,叫喊著:出發!室內交響樂團開始激情演奏,五十把小提琴洋溢著大草原的愛國主義。那是純粹的馬車——火車音樂,小提琴和班卓琴愉快地接受口琴的嗚咽。坐在馬車伕座位上的人喊著:駕,駕,駕。或者人們走著,趕著馬群和牛群,他們的妻子手握韁繩坐在牛背和馬背上。你可以看出有些妻子已經懷孕。你知道,因為你曾在那兒生活。她們會在兇殘的阿帕奇人、蘇人、沙伊安人的進攻中生孩子。他們會把馬車圍成一圈,打跑那些給正在分娩的善良的白人母親帶來威脅的大喊大叫的印第安武士。但是,那些頭插羽毛、騎在馬上的印第安人還是很了不起。你知道印第安人會遭到驅趕,因為每一個白人男子、婦女、兒童,甚至是分娩中的婦女都會用來復槍和左輪手槍連續射擊,會掄擀麵杖,會甩長柄平底鍋。他們打敗了討厭的印第安人,因此馬車隊能夠再次向前推進,因此白人征服了這塊荒蕪的大陸,因此美國的擴張不會遭到蝗蟲、乾旱、落基山脈或者大喊大叫的阿帕奇人的阻擋。

我說我喜歡這部分美國曆史。她說:哦,科內斯托加寬輪大篷馬車!一派胡言!去找工作吧!我用迪倫·托馬斯的一句話頂了回去:沒有尊嚴的工作是死的工作。她說:你會有尊嚴,但不會有我了。你看,這樁婚姻已失去了前途。

時裝產業高階中學文科部的主任不喜歡我,但是他們缺老師。沒有人願意到職業高中教書,我是現成的而且還在麥基職高待過。他坐在辦公桌後面,對我伸出的手視若不見,告訴我他管理著一個生氣勃勃的部門。他像拳擊手那樣轉動肩膀,以暗示他巨大的能量和決心。他說時裝產業高階中學的孩子不是理論高手,而是學習裁剪、製鞋、製作家庭裝飾用品這些有用手藝的正派孩子。該死的,這沒有什麼錯,嗯?他們會成為有價值的社會成員。在職業高中,我絕不應該犯瞧不起孩子的錯誤。

我告訴他我剛剛在一所職業高中教了八年書,不會去想瞧不起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