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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11

嗯,我母親說她認識你。

真的?我很高興有人記得我。

我是說,她是在課外認識你的。

又說了一次,真的?

她在去年死了。得了癌症。她叫瓊。

噢,上帝!理解力遲鈍都不足以恰當地形容我,應該是發育遲緩。為什麼我沒猜到?為什麼在他的眼睛裡我見不到她的影子?

她過去常說要給你打電話,但是因為離婚,她過得很糟糕,後來又得了癌症。當我告訴她我在你班上時,她讓我保證永遠不告訴你有關她的事。她說不管怎樣,你永遠也不願意和她說話了。

但是我真的願意和她說話。我願意永遠和她說話。她嫁給誰了?你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誰是我父親。她嫁給了格斯·彼得森。我得去清空儲物櫃了。我爸爸要搬到芝加哥,我和他還有繼母一起去。我有繼父和繼母,這是不是很可笑?不錯吧?

我們握了握手。我看著他走向樓道的那一頭。在走進儲物櫃區前,他轉身揮了揮手。剎那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就這麼輕易地讓往事流逝。

學校裡有句名言: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否則不要威脅一個班級或者一個人,尤其不要傻到去威脅那個以擁有空手道黑帶而名震這個學校的本尼·“風暴·風暴”·布蘭特。

在“阿門”、“義大利麵食”、“廚師長”、“豪華高階轎車”這些英語外來詞,以及“女式貼身內衣”、“坐浴盆”、“胸罩”這些引起學生竊笑的單詞正講到一半的時候,缺課四天的他悠然自得地走進了教室。

我可以不理會風暴·風暴,繼續講課,並讓他走到座位上去。但是我知道全班同學都在看,在想:為什麼我們缺課時得交請假條,風暴·風暴就可以這樣大模大樣地走進來坐下?他們是對的,我理解他們。我得表明自己並不軟弱。

對不起。我儘量用譏諷的語氣說。

他在門口站住:有事嗎?

我手裡玩著一根粉筆,以顯示我很酷。我不知道自己該問“你要去哪兒”還是“你以為你要去哪兒”。第一個問題可能聽起來像一個簡單的問題,有一點老師的權威。第二個問題中的“以為”一詞暗示著挑戰,而且可能會帶來麻煩。不論是哪一個問題,關鍵是語氣。我作了點讓步。

對不起,你有出入證嗎?缺課後,你得有辦公室開具的出入證。

這是老師在講話。他代表權力:大廳那一頭為所有事情發放出入證的辦公室、校長、地區教育主管、市長、總統和上帝。這不是我想要的角色。我到這兒是來教英語,而不是來索要出入證的。

布蘭特說:誰要阻攔我?他聽上去幾乎很友好,是發自內心的好奇,但全班同學發出的卻是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噢,見鬼!拉爾夫·博伊斯說。

上級強烈要求高中老師禁止學生在教室裡使用褻瀆的語言。這些語言很無禮,可能會導致法律和秩序的崩潰。我想警告拉爾夫,但我不能,因為在我腦海裡不停跳躍的話就是:噢,見鬼!

布蘭特背對著已經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的門站著。他似乎很有耐心。

我突然對這個來自曼哈頓德蘭西街、動作遲緩的未來的水暖工感到很親切。這種突然迸發的熱情源於何方?是他耐心等待的樣子和幾乎稱得上溫柔的表情?他似乎是那麼通情達理,體貼周到。那麼,我為什麼不放下強硬老師的架子,告訴他:噢,沒關係,坐下,布蘭特。現在,忘了出入證吧,記得下次帶來。但是我走得太遠,已經無法回頭。他的同學們是目擊證人,必須發生點什麼。

我把粉筆拋向空中,又接住了。布蘭特看著。我向他走去。今天不是我死的日子,但是全班同學都在等著,是時候回答他的問題了:誰要阻攔我?

我拋了拋粉筆,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告訴他:我。

他點點頭,好像在說:那很合理。你是老師,哥們兒。

那種親切的感覺又回來了。我有一種衝動,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忘了整件事情,坐下吧,布蘭特。

我又拋了一下粉筆,但沒接住,它掉到地上。必須拿回來。我彎下腰去撿。在那兒,布蘭特的腳伸出來邀請我。我抓住它,拽了一下。布蘭特向後倒去,腦袋砰的一聲撞到銅製的球形門拉手,然後他滑到了地上。他靜靜地坐著,好像在盤算下一步的行動。又一次,全班同學倒吸一口氣:哇呀!

他揉了揉後腦勺。他已作好準備要發出一連串快速的擊、劈、踢了嗎?

呸!邁考特先生,我不知道你會空手道。

看上去我是勝利者,下一步該我行動了。好了,布蘭特,你得坐下。

可以。

什麼?

所有的老師都說:你可以坐下。風暴·風暴在糾正我的語法。我是在瘋人院嗎?

好的,你可以坐下。

那麼,你不需要出入證或其他什麼了?

不需要。那不要緊。

那麼說,我們無緣無故就幹了一仗?

在走向座位的途中,風暴·風暴踩在粉筆上,看了看我。那是故意的嗎?我應該製造爭端嗎?不。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繼續上課吧。不要表現得像個十來歲的孩子。這個孩子可以把你撕成兩半。教書匠,回到英語外來詞這節課上來吧。

布蘭特表現得好像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我感到一陣羞愧,以至於我想對全班同學特別是布蘭特道歉。我為自己做了這麼一件不登大雅之堂的事而訓斥自己。現在,他們羨慕的是他們認為我擁有的空手道手段。我張開嘴,開始嘮叨起來。

想象一下,如果你們拿走法語詞,英語語言會變成什麼樣?你們將不能再命令你們的司機將你們的豪華高階轎車開來。你們將不得不說內衣而不是女式貼身內衣。你們不能到餐館去。不再有菜餚,不再有美食家,不再有調味汁、菜譜、廚師長和香水。你們將不得不為胸罩找一個新詞。

他們低聲交談,低聲交談;咯咯笑,咯咯笑。嗬!邁考特先生,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就這樣,我將他們的心思從剛才的事件中轉移開來。我似乎獲得了全線勝利,直到我抬頭看看布蘭特。他的雙眼似乎在說:很好,邁考特先生。我猜你需要看上去很好,所以我很好。

他很聰明,能夠透過紐約州校務委員會的英語考試。他原本可以寫出一篇合格而且能夠及格的英語文章,但是他選擇不及格。他不理會試卷上給出的標題列表,給他的文章加上“唧唧叫”這個標題,然後就開始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寫了三百五十遍。

他畢業後,我們曾在德蘭西街相遇。我問他:那些“唧唧叫”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瘋了,我不在意發生了什麼。我在那個教室裡,所有的事似乎都那麼愚蠢。監考老師警告我們不要看別人的卷子,一隻鳥卻在窗臺上不停地唧唧叫。我說:好吧,呸!見鬼去吧!於是我記下了它說的話。我十四歲時,我爸爸送我去上武術課。日本人卻只讓我在門外的長凳上坐了一個小時。我說:唷!先生,課怎麼辦?他讓我回家。回家?我是說我們付了他一個小時的錢。他說:回家!我說:下週我還要來嗎?他什麼也沒說。下週,我又去了。他說:你想要什麼?我再次告訴他我想學武術。他讓我去掃廁所。我不知道那和武術有什麼關係,但我什麼也沒說。我照做了。他叫我坐在長凳上,脫下鞋襪,看自己的腳。他叫我一直盯著自己的腳。你看過你的腳嗎?我的一隻腳比另一隻大。他走出來說:光腳穿上鞋子,回家。他叫我做的事漸漸變得容易。我不再生氣了。有時候,我坐在那條長凳上什麼也不做,然後回家,但照樣付他錢。我告訴我爸爸,但他只是做個鬼臉。六週後,日本人把我帶進屋上第一節課。他讓我臉貼著牆站著,而他用一種劍攻擊了我將近十五分鐘,還衝我大喊大叫。那節課結束時,他說我被他的學校錄取了,只是在回家之前還要掃廁所,以免對自己還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所以,那天你一拽我腿,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知道你得挽回面子。對我來說,那沒什麼,因為我不需要那個東西。你是個不錯的老師,我不在乎班上那些孩子在想些什麼。如果你不得不表現得像個做作的老師,你就應該回家掃廁所。

這就是美國公立學校的情形:你走得離教室越遠,你的財務獎勵和職業獎勵就越多。拿個證書,教上兩三年書,上一些行政、管理、指導方面的課,帶著你的新證書,你就可以搬到有空調、私人衛生間、長沙發和秘書的辦公室。你就不用再和一大群讓人討厭的孩子作鬥爭了。躲在你的辦公室裡,你甚至用不著見那些小壞蛋。

但現在我已經三十八歲了,缺少在學校系統裡向上爬的抱負,在美國幻夢中漂流,面臨中年危機,一個失敗的高中英語老師,還受到上級、校長及其助手的阻礙,或者我這麼認為。

我感到憂慮,但不知道是什麼讓我苦惱。艾伯塔說:你為什麼不去讀博士,然後獲得晉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