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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到這裡,木村宙太的講話好像結束了。在這過程中,坐在副駕駛上的面板白淨的阿浩回了幾次頭,好像要說什麼似的,但到最後也沒有打斷木村宙太投入的講話。而佳美先生則宛如村子裡的長老一樣,雙手抱胸,閉著眼睛聽著車裡面年輕人的討論。

“這個我也能理解。”阿直目視著前方說道。

“宙太講的這個,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各種說法五花八門,但這樣也可以讓大家不忘記這些事情,所以對於廣島和東京的那些災難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阿直繼續講著。即使對比他年長的宙太,他也會用平等的語氣來說話,這就是當下的年輕人啊,這一刻我更加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這位當下的年輕人那低沉而又沙啞的嗓音順暢地在車內流淌著。

“可是你試著比較一下吧,宙太。如果我們面對的是德田先生或年幼的小秋、五郎那樣全家人都遇難了只有他一個人倖存下來的人的話,跟他們說你的家人現在正在那個世界裡說什麼話之類的,我想,我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吧?

“我這樣說真的是非常失禮,實在對不起!可是我聽說S先生的老家是博多,之後一直住在東京,家裡沒有一個親戚在東北,也沒有朋友在這次災難中去世。我覺得這樣的人講述對死者的想象很不好,甚至從一開始就不妥當。更何況說什麼能聽到已經死去的人說的話,在我看來這太輕率了,這會成為對死者的侮辱。

“S先生,這是我們志願者無論去什麼地方都會經常遭遇的情況,只要我們用自己輕率的想象去接觸對方,就經常會遭到嚴厲的拒絕,被責問道:‘你懂什麼!你們這些傢伙都是有家可回的,實際上你們也一定都會回去的。而和你們相反,我們這些要排隊領救濟餐的人,我們在河灘上也好……’哦,我原來參加過救助無家可歸者的活動,經常在河灘上發放物資。在那種河灘上也好,在這邊的臨時住宅裡也好,對方都會說:‘我們在這麼寒冷的冬天過著飢寒交迫的生活,也不可能搬去別的地方。而你們之後就會回到自己舒適的家裡,你們並沒有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任何根本性的改變。’事實上不僅是我們救助的物件,甚至連網路上毫不相干的人也會攻擊我們這些志願者,我們會受到肆無忌憚地挖苦和侮蔑。

“S先生,我們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一天天學會了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而您剛才說的就屬於不該做的事。佳美先生,您說您在廣島的慰靈碑前聽到了聲音,那只是希望自己能發揮什麼作用的人的一種自我滿足的欲求,那並不是現實中存在的聲音。”

“我說,阿直。”木村宙太見縫插針地叫了一聲。

被叫住的阿直,右臂從肩到手背都刺有黑色幾何圖形的刺青。這次我們得到臨時住宅裡的人的善意邀請,輪流去人家家裡洗澡時,我聽他說那個圖案在波利尼西亞代表“英雄的力量”。而木村宙太的整個後背繡著一幅威風凜凜的鯉魚躍龍門的刺青,是非常精美的日式風格。促使兩人不同的思維方式發生激烈碰撞的這個封閉的黑暗空間正在高速地移動,我不由得覺得我們乘坐的好像是在神話中才會出現的、飛越天空的某種神輿。那個把飛身躍起的魚作為象徵刺在後背上的男人,正端坐在這一神輿正中一邊清著嗓子一邊說話。

“讓我說一句可以嗎?咳咳,馬上就好。我始終都認為,擺著一副‘我是為了你’的面孔對別人表現同情,實際上怎麼說好呢,其實就是把他人的不幸作為自己妄想的催化劑,而且還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妄想中,透過鎮魂給別人看的方式獲得滿足,這種人完全是為了自己而利用別人。

“可是,因為這樣就從妄想中徹底抽身出來,咳,只去思考那些正在活著的,正在工作的人,難道就沒有自我滿足的成分嗎?當然,我也認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沒有自我滿足成分的正確的事情。說實話這一點還是阿直你教給我的呢。

“當初我曾經超級嚮往能成為那種完美無缺的大善人,我試著徹底拋棄對個人名譽的追求,希望自己能發揮什麼作用。怎麼說呢,凡是對自己進行肯定的心情都儘可能地壓抑再壓抑,我覺得我已經盡力控制自己的慾望了,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當地人還會說,那個小夥子目無下塵的樣子真讓人不愉快啊。那個時候經常跟我聯絡的漁港的宮間先生有一天突然來找我,說要跟我比掰手腕,三局兩勝,條件就是獲勝的一方可以把心裡話說出來。我很認真地跟他比了,雖說他年紀大了,但畢竟是在海上生活的男人,可能是掌握了掰手腕的秘訣,我直落兩局敗下陣來。結果,我被他教訓了一個小時,他說我不可以目中無人,說我整天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讓人看著不痛快,說得相當嚴厲。那之後阿直你也給了我很多建議啊。咳咳。

“在那之後,我認識到自己是不完美的,所以就更多地設法讓自己站在別人的立場上去想問題,至於別人是怎麼看我的,我完全不在意,我覺得我養成了用這樣的心態去行動的習慣,咳咳。重要的是我們的做法是不是對別人有用,做過後就什麼都不去想,這還是阿直你教給我的啊。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有了一點我自己的想法。剛才聽了S先生你們的談話,我就不由得產生這樣一個念頭:去禁止別人在自己的心中聆聽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這個做法對嗎?阿直。

“在各個縣的避難所裡都有自稱是靈媒的人四處出沒,我也覺得那些人完全就是利用他人內心的不安,假裝能聽到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並以此斂財。假如說我自己在臨時住宅那邊聽到了什麼聲音,我想我也不會跟別人說的。因為這對那些倖存下來整日祭奠家人、半夜被噩夢驚醒喃喃自語的人來說,是非常失禮的多嘴多舌。咳咳、咳咳……”

好像嗓子嗆了一下。

“可是……”

木村宙太的講話好像一個眼看要摔倒卻沒有止步的人,不斷地向前翻滾著繼續了下去。

“可是,我們心裡頭會怎麼樣呢?或者說,如果我們在行動的同時沒有默默地在心底去傾聽死去的人所訴說的悔恨、恐懼或遺憾什麼的,那麼我們的行動是不是變得太輕浮了呢?

“我師傅總跟我念叨來著,就用他那喝醉了酒的大舌頭,帶著滿嘴濃重的東京口音。他說:‘啊,你給我聽好了小子,你可不要以為我啥也不說的時候就是啥也沒想啊!就是在祭奠的時候,我才在想那些重要的祖先的事啊,還有我沒能保住那幾棵古樹,讓它們生病死了的事呢!連這都注意不到的傢伙,我是不可能把園子的活兒交給他的。’

“S先生是作家吧?我曾經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隨筆之類的短文,說災難過後,有些野生動物不斷地跑到村莊裡來,它們已經漸漸開始適應了村裡的生活什麼的。短文最後說,也許它們正想著把人類生活過的地盤搶過來呢。

“我對作家這個職業不是很瞭解,可是我想也許作家就是把心裡聽到的聲音傳達給我們的人吧。他們並不是像靈媒那樣當場就說出來,而是過一段時間之後用文章來說。而且,那些話一定被活著的人認為是死去的人最想說的話,而S先生則是豎起耳朵很努力想聽到這些話,可是卻完全聽不到,是這樣的吧?

“阿直,我們不能禁止別人豎起耳朵去傾聽哦!”

木村宙太說完這段話之後,空氣瞬間安靜。阿直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這連耳朵不好的我都察覺了。

“我並不是要禁止。”

阿直說得很乾脆,接著他用堅定的語氣繼續認真地說道。

“不管我們怎麼認真去聽,那些落水之後被大水捲走,經過心如刀割的折磨最後在海水中溺死的人的痛苦,對於活著的我們來說是絕對無法理解的。你認為能夠聽到,那只是不可理喻的自以為是。就算你聽到了什麼,也絕對不可能理解那些失去生的希望的人,他們在那一瞬間內心感受到的真正的恐懼和悲傷。”

引擎發出的低音悶在車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車後面來了一輛好像是返回東京方向的卡車,看上去像是建築公司的車,它拉著滿滿一車貨物跟著我們。車頭燈發出的白光朦朧地包裹著我們的小麵包車。

我看見佳美先生一直閉著眼睛。他旁邊的木村宙太低著頭始終沒有抬起。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位上的阿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道路的前方,就好像之前的談話內容正在車前面的螢幕上重播一樣。而我,左耳裡只能聽見輪胎在柏油路上行駛的聲音。

經過了很久的沉默之後,開車的阿浩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非常小,只有用心去聽才會發現他在講話。也許他老早就已經開始說話了,只是我前面都沒有聽見吧。

“我其實剛才就想說來著……”

阿浩的鬢角和下面的頭髮都乾淨地剃掉了,頭頂燙了柔和的捲髮,一雙圓圓的眼睛從他那為了時髦才戴的黑框眼鏡後面不停地瞄著後視鏡,他看看坐在後面的我,又看看佳美先生。年近三十歲的他給人一種純真少年的印象,聽說他曾經在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經歷了阪神大地震,在那之後好幾年他都沒說過話。

“剛才開始我的耳朵裡就隱隱約約地聽到有音樂聲,中途我還在想,是不是車裡的收音機開啟了,但是之前阿直說廣播裡淨放一些輕浮的音樂所以不要聽,因此開關一定是關著的啊。可是,我明顯聽到了從廣播裡傳出來音樂,帶有雜音,時斷時續的。

“請你們相信我。我聽到的是一個叫安東尼奧·卡洛斯·裘賓的巴薩諾瓦音樂巨匠寫的一首歌,叫作《三月之水》。原來的歌名是Waters of March,也有翻譯成《三月之雨》的,但是喜歡巴薩諾瓦音樂的人寧願直譯為《三月之水》。這首歌是由女歌手愛麗絲·蕾吉娜和裘賓本人合唱的二重唱,據說是最經典的版本。

“好好想一想的話,如果我開玩笑胡謅一首歌也該有個限度吧,這可是在我們從災區回來的路上啊。可是,這首歌卻反覆播了好幾遍,播完了再播,播完了再播的。

“我覺得好像是阿直和宙太開始說話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介紹這首歌的人的聲音。就像佳美先生說的那樣,是個男人的聲音。啊,你們聽,那首歌又開始了。”

可是,我沒聽到。

“是……廣播嗎?”

說出這一句,我已經筋疲力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