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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五卷書》

上面談到的都可以說是本書的精華。但是,這部書是不是隻有精華而沒有一點糟粕呢?這也是不能想象的。

糟粕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好多故事裡和詩裡都有宿命論的色彩。第一卷第二十四個故事講到因陀羅的一隻鸚鵡,命裡該死,連閻王爺都沒有法子救它。在第二卷第五個故事裡,主人公嘴裡總是說:“應該得到的東西,總會得到。”至於詩句裡面講到命運的力量的,就更多了。第二卷第八首詩、第二卷第十二首詩講到一切都由命運安排。第二卷第十五首詩說:“命運的力量大無窮!”第二卷第六十一首詩說:“善有善報,惡又有惡報,命運早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第二卷第六十四首詩說人的一生從生到死,未出母胎以前,命運已經安排好了。第二卷第一四○首詩說人們努力而不能成功,那是因為命運不讓他施展本領。第二卷第一五二首詩說應該得到的東西一定會得到,即使躺在床上不動也會得到。第二卷第一七六首詩說誰也擋不住命運的力量。第四卷第六十六首詩說,只要命運照顧,連一隻小鹿都可以得到草吃。第三卷第二三三首詩更把命運的力量無限誇大,說神仙也是命運創造的了。

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現在就不再舉了。上面我曾談到,本書精華之一就是打倒命運。現在又談到這樣多的宿命論,這不是有點矛盾嗎?實際上,這矛盾是很容易解釋的。這一部書裡的故事不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作品,而且還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編纂者的加工。因此,在同一部書裡,有的地方想打倒命運,有的地方又向命運頂禮膜拜,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他的糟粕也還不少。比如第一卷第一七三首詩相信轉生。第一卷第一七五首詩把身體看成髒東西的大匯合。這與厭世的佛教思想是有聯絡的。第三卷第八個故事宣傳犧牲,宣傳自焚殉夫。第三卷第九十四首詩宣傳無原則的慈悲,連蝨子、臭蟲、螫人的蟲子都要保護。好多地方,比如第三卷第九十六、九十七首詩宣傳天堂地獄。第二卷第一三五、一三六首詩宣傳業的學說。這些東西也是受時代的限制而產生的。

對金錢的讚揚也應該在這裡談一下。第二卷第二個故事講到一隻老鼠,因為窩蓋在錢財上面,錢財有熱力,老鼠就跳得高。後來錢財被人挖走,它也就跳不高了。這個故事裡面有很多讚頌金錢的詩。第四卷第十九首詩說:

只要手中有錢,

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

聰明人必須加倍努力,

為金錢而拼命。

這首詩十分具體、坦白。再引別的詩也沒有必要了。在那樣的社會里,正如中國從前的說法:“有錢買得鬼上樹”,錢受到這樣的讚頌,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我們特別應該提一下對女子的誣衊。在本書裡,這樣的誣衊是可以找到不少的。本文具在,我們沒有必要再在這裡加以引證,加以論述。我們必須指出,這些誣衊都是十分惡毒的,令人看了覺得又可笑又可氣。但是其中也有原因。從母系社會消滅以後,女子就倒了黴,成為男子的附屬品。對女子來說,凌辱誣衊就是家常便飯。在中國是這樣,在印度也是這樣。作這些誣衊女子的詩的人,一定都是男人。可能是老百姓,也可能是編纂這本書的文人學士。我現在把這些詩保留在這裡,給新中國的青年們留下一面古鏡,在這裡可以照見舊社會的黑暗。

上面簡短地敘述了《五卷書》在世界上傳佈的情況、對世界文學的影響,也概括地分析了它的精華和糟粕。但是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有交代清楚,而這個問題正是大家所最關心的:《五卷書》同中國文學有些什麼關係呢?

現在就來談一談這個問題。

在過去將近兩千年的時間內,我們雖然翻譯了大量的印度書籍,但幾乎都是佛典。中印兩國的佛教僧徒,在翻譯書籍方面,有極大的侷限性。所謂外道的著作,他們是不大譯的。在中國浩如煙海的翻譯書籍中,只有極少的幾本有關醫學、天文學、數學的著作。連最有名的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都沒有譯過來,更不用說《五卷書》了。國內的幾個少數民族,在這一方面,比漢族多做了一些工作。蒙族就翻譯了《五卷書》。

漢族過去沒有翻譯《五卷書》,並不等於說,《五卷書》裡面的故事對於中國沒有影響。我們上面已經談到過,《五卷書》裡面的寓言和童話基本上是民間創作。《五卷書》的編纂者利用這些故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印度的各宗教也都利用這些故事來宣傳自己的教義。佛教也不能例外。因此,在漢譯佛典中就有大量的印度人民創造的寓言和童話。這些故事譯過來以後,一方面影響了文人學士;另一方面,也影響了中國民間故事。因此,《五卷書》的故事在中國是可以找得到的。

在漢譯佛典裡,可以找到不少的《五卷書》裡也有的故事。我這裡只能舉幾個例子。《五卷書》第四卷的基幹故事是講的一隻猴子和一個海怪。母海怪想吃猴子的心,公海怪就把猴子騙至水中,猴子還是仗了自己的機智救了命。在漢譯佛經裡,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這個故事,比如《六度集經》三十六,《生經》十,《佛說鱉獼猴經》、《佛本行集經》卷三十一等等。為了參證起見,我把《六度集經》裡的那一段抄在這裡:

昔者菩薩,無數劫時,兄弟資貨,求利養親。之於異國,令弟以珠現其國王。王睹弟顏華,欣然可之,以女許焉,求珠千萬。弟還告兄,兄追之王所。王又睹兄容貌堂堂,言輒聖典,雅相難齊,王重嘉焉,轉女許之。女情泆豫。兄心存曰:“婿伯即父,叔妻即子,斯有父子之親,豈有嫁娶之道乎?斯王處人君之尊,而為禽獸之行。”即引弟退。女登臺望日:“吾為魅蠱,食兄肝可乎?”輾轉生死,兄為獼猴,女與弟俱為鱉。鱉妻有病,思食獼猴肝。雄行求焉。睹獼猴下飲。鱉曰:“爾嘗睹樂乎?”答曰:“未也。”曰:“吾舍有妙樂,爾欲觀乎?”日:“然!”鱉日:“爾升吾背,將爾觀矣。”升背隨焉,半谿,鰲曰:“吾妻思食爾肝,水中何樂之有乎?”獼猴心恧然曰:“夫戒守善之常也。權濟難之大矣。”日:“爾不早雲。吾以肝懸彼樹上。”鰲信而還。獼猴上岸日:“死鰲蟲!豈有腹中肝而當懸樹者乎?”佛告諸比丘:“兄者即吾身是也。常執貞淨,終不犯淫亂。畢宿餘殃,墮獼猴中。弟及王女俱受鰲身。雄者調達是,雌者調達妻是。”菩薩執志度無極行持戒如是。

從這裡面也可以看出佛教徒怎樣利用民間故事達到自己宣傳的目的。《六度集經》是中國三國吳康僧會翻譯的,可見這個故事在公元3世紀已經傳到中國來了。

第一卷第九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婆羅門從枯井中救出了一隻老虎、一隻猴子、一條蛇和一個人。結果兩個野獸、一條蛇都報了恩,而人卻恩將仇報,《六度集經》四十九也就是這個故事。

在佛典以外的書籍裡,也可以找到印度來的故事,特別是《五卷書》裡面有的故事。我也只能在這裡舉幾個例子。

《五卷書》第一卷第八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織工裝成了毗搜紐的樣子,騎著木頭製成的金翅鳥飛到王宮裡去,跟公主幽會。同樣一個故事,用另外一種形式,也出現在中國的《太平廣記》二八七里。我也把這個故事抄在下面:

唐並華者,襄陽鼓刀之徒也。嘗因遊春,醉臥漢水濱。有一老叟叱起,謂曰:“觀君之貌,不是徒博耳。我有一斧與君。君但持此造作,必巧妙通神。他日慎勿以女子為累!”華因拜受之。華得此斧後,造飛物即飛,造行物即行。至於上棟下宇,危樓高閣,固不煩餘刃。後因遊安陸間,止一富人王枚家。枚知華機巧,乃請華臨水造一獨柱亭。工畢,枚盡出家人以觀之。枚有一女,已喪夫而還家,容色殊麗,罕有比倫。既見,深慕之。其夜乃踰垣竊入女之室。其女甚驚。華謂女曰:“不從,我必殺汝。”女荏苒同心焉。其後每至夜,竊入女室中。他日,枚潛知之,即厚以賂遺遣華。華察其意,謂枚曰:“我寄君之家,受君之惠已多矣,而復厚賂我。我異日無以為答。我有一巧妙之事,當作一物以奉君。”枚日:“何物也?我無用,必不敢留。”華日:“我能作木鶴令飛之。或有急,但乘其鶴,即千里之外也。”枚既嘗聞,因許之。華即出斧斤以木造成飛鶴一雙。唯未成其目,枚怪問之。華日:“必須君齋戒始成之,能飛;若不齋戒,必不飛爾。”枚遂齋戒。其夜華盜其女,俱乘鶴而歸襄陽。至曙,枚失女,求之不獲。因潛行入襄陽,以事告州牧。州牧密令搜求,果擒華。州牧怒,杖殺之,所乘鶴亦不能自飛。(《出瀟湘記》)

故事雖然改變了一些,但是《五卷書》故事裡所有的基本東西,這裡都有。很可能是出自同源。

宋吳興韋居安《梅磵詩話》裡有一段話:

東坡詩注云:有一貧士,家惟一甕,夜則守之以寢。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貴,當以錢若干營田宅,蓄聲妓;而高車大蓋,無不備置。往來於懷,不覺歡適起舞,遂踏破甕。故今俗間指妄想者為甕算。

江盈科《雪濤小說》也有一段話:

見卵求夜,莊周以為早計。及觀恆人之情,更有早計於莊周者。一市人貧甚,朝不謀夕。偶一日拾得一雞卵,喜而告其妻日:“我有家當矣!”妻問:“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須十年,家當乃就。”因與妻計日:“我持此卵,借鄰人伏雞孵之。待彼雛成,就中取一雌者,歸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雞。兩年之內,雞又生雞,可得雞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悖。牸復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復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舉債,三年間半千金可得矣。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僕,買小妻。我與爾優遊以終餘年,不亦快乎!”妻聞欲買小妻,佛然大怒,以手擊卵碎之,曰:“毋留禍種!”夫怒,撻其妻,仍質於官曰:“立敗我家者,此惡婦也。請誅之!”官司問:“家何在?敗何狀?”其人歷數自雞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許大家當,壞於惡婦一拳,真可誅!”命烹之。妻號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見烹?”官司曰:“你夫言買妾,亦未然事,奈何見妒?”婦曰:“固然,第除禍欲早耳。”官笑而釋之。噫!茲人之計利,貪心也。其妻之毀卵,妒心也。總之,皆妄心也。知其為妄,泊然無嗜,頹然無起,則見在者且屬諸幻,況未來乎?嘻!世之妄意早計希圖非望者,獨一算雞卵之人乎?(見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寓言的復興》)

誰讀了上面這兩段記載,都會想到《五卷書》第五卷第七個故事。

最後,我還想舉一個例子。《五卷書》第三卷第十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苦行者收一隻小老鼠當義女,用神通力把它變成一個人。嫁她的時候,卻出了問題。太陽、雲彩、風和山,她都不中意,最後還是嫁給了一隻老鼠。中國也有類似的一個故事。明劉元卿《應諧錄》裡有一個短的寓言:

齊奄家畜一貓,自奇之,號於人曰“虎貓”。客說之曰:“虎誠猛,不如龍之神也。請更名日‘龍貓’。”又客說之日:“龍固神於虎也。龍昇天,須浮雲,雲其尚於龍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說之日:“雲靄蔽天,風倏散之,雲固不敵風也。請更名日風。”又客說之日:“大風飆起,維屏以牆,斯足蔽矣。風其如牆何?名之日‘牆貓’可。”又客說之曰:“維牆雖固,維鼠穴之,牆斯圮矣。牆又如鼠何?即名之曰‘鼠貓’可也。”

東里丈人嗤之日:“噫唔!捕鼠者固貓也。貓即貓耳,胡為自失其本真哉!”

中國同印度的這兩個故事,從表面上看起來,是有一些差別的。但是基本結構卻是相同的;很難想象,它們之間沒有聯絡。

我決不是在這裡宣傳故事同源論,因為這是不科學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故事確能傳播,否認這個也是不科學的。統觀中印兩國文化交流的整個情況,隨著佛教的傳入,印度的一些故事傳入中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對《五卷書》的分析就到此為止。

我上面已經說到,中國翻譯印度典籍有很長的歷史,我們卻並沒有漢文譯的《五卷書》。只在解放前出過一個譯文既不高明而所根據的英文字子又是莫名其妙的、極為簡略的漢譯本,這就是盧前譯的《五葉書》。

解放後,1959年3月出版了從阿拉伯原文譯過來的《卡里來和笛木乃》,這實際上是《五卷書》的阿拉伯文譯本。現在又出版了這一部從梵文直接譯過來的《五卷書》。這總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是,限於譯者的水平,在本書序言和譯文裡難免有一些錯誤。改正這些錯誤,就要靠讀者的指教了。

譯 者

1963年7月12日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