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长随斟酌一番,压低了声音:“小喜子还说,皇上……很重视您这个孩子。薛公公验过他的八字,说他是有福之人,叫他给侧妃娘娘添添福气。只是这事不便张扬……”
项知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这“不便张扬”的深意。
这种事情,的确不宜张扬。
父皇如此重视他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早早将自己贴身太监的义子赐下,预备做这孩子的贴身内侍与玩伴,这意味着什麽?
这几乎是明示,父皇属意于他了!
项知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他有些哭笑不得。
放在平时,想明白这一层,他定是要欣喜若狂的。
但这位本该风光无限的有福之人,还没有亮明身份,竟就这麽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的王府里。
可见他福气还是有限。
但小六的提醒,的确没有错。
自己确实得备些骨灰,假充是小喜子的,再对外宣称他福泽深厚,为崔侧妃挡了一劫,不幸身亡。
项知允逼自己不要去想事情的真相为何,唏嘘一番,垂下头来,又随手翻了翻小喜子的随身之物。
他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麽。
为了验证,项知允又俯下身,亲自将藤条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他边翻边想,此事实在蹊跷。
听小喜子在下人里的风评,他不是很大方的麽?
可这回怎麽偏偏吃了独食,把所有糕饼都吃光了,没给任何人留?
从包糕点的油纸上的残迹可知,这里头起码有七八块巴掌大的点心。
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一顿饭的功夫,他就把这一堆甜腻腻的糕点全吃了?一点不剩?
翻到一半,项知允的手一顿。
他终于发现了异常所在。
“他既日夜焚香供奉……”项知允疑惑道,“那他供的神像在哪里?”
……
在项知允的长随又潜回崔侧妃院中,四下寻找神像去向时,惠王府的两拨下人正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一拨人撅着屁股在化人场刨骨灰,一拨人则撅着屁股在乱葬岗上刨坑。
冬日里,“路倒儿”格外多,这乱葬岗上丢着不少无名尸首,大多是草席一卷便扔在了这里。
下人们怕小喜子七窍流血的样子被旁人看去,一致认为,还是埋了干净。
奈何土都被冻实了,挖掘极为艰难,加之周围尸身横陈,偶有青荧磷火一掠而过,宛如冤魂提灯夜行,几人干活干得毛骨悚然,草草挖出个浅坑,便将只剩一口气的小喜子面朝下扔了进去,胡乱掩上一层浮土,又双手合十拜了几拜,便逃也似的奔下山去。
四野重归寂静。
良久,一只寒鸦落上了近旁的枝头,歪着脑袋,似在侧耳倾听。
浅土之下,那微弱的呼吸不仅没有断绝,反倒渐渐变得强健起来。
忽然,一个细瘦的小脊背自地下拱起,在土面上拱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痕。
有了结结实实的八块糕点填在肚子里,他才勉强能抵御这冬日的寒气。
寒鸦受了惊吓,呱地大叫一声,振翅而飞。
……
与此同时,身在宫城的小禄子似是听到了这一声刺耳的鸦鸣,猛然坐起,惊出了一头冷汗。
他惶然四顾,动作不甚熟练地拨开门闩,蹑手蹑脚地探出头去。
看清了潜藏在夜色中的巍巍宫城後,他双腿一软,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房内,一头钻进尚有馀温的被窝,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经历了什麽极可怕的事情。
深夜时分,本该空无一人。
一道婆娑的树影自窗外投来,落在了小禄子紧蒙着的被子上。
而不知何时,窗外,一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地和树影站在了一起,静默地窥视着屋内那团蜷缩颤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