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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心影

我坐在飛機中,飛機正以每小時五六百公里的高速向北疾飛。我們早已穿透雲層。在地面上仰望雲層,高不可攀。可是我現在卻在從雲層上向上仰望高不可攀的高度上。頭上白日朗朗,腳下雲霧繚繞,好像要遺世而登仙了。

就在個把鐘頭,不,不到個把鐘頭以前,我們還在廣東的佛山,在廣州的白雲機場。來為我們送行的漢雲、玲玲、梁館,殷勤誠懇,熱情洋溢。我們短短的三天相聚,已經結成了深厚的友誼,這友誼像仙露醍醐一樣,滴到了我這老邁的心頭,使它又溢滿了青春活力。垂暮之年,獲此殊幸,豈不快哉!豈不快哉!我感覺到,我彷彿變成了一隻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穿過白雲,直觸青天,直上重霄九,似乎要同嫦娥和吳剛會面了。可是我並沒有,也不可能離開地球,因為我屁股上拴著一條長線,這線極長極長,越伸越長,可它總有拴在地球上的一端,這一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它就捏在漢雲、玲玲、梁館,以及佛山和廣州的許多友人手裡。因此,坐在飛機上的只是我的身軀,我的心卻留在了佛山,留給了那一些非常可愛的、永世難忘的友人們。我屁股下面的那一條風箏線正捏在他們手裡,而且,我相信,他們會永遠捏下去。即使我落到地上,不再像是風箏,情況也不會改變。

我要飛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此時已是初冬,雖然天氣還不太冷,但樹葉已將落盡,荷塘中只剩下了殘荷,“留得枯荷聽雨聲”。而我出發的地方佛山,卻仍像是三春天氣,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綠滿寰中,春意盎然。古人詩:“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我現在的處境就是這樣,我哪裡能不回頭呢?可惜的是,“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心卻是能看到的。短短不到三天的時間內,我遇到了那麼多的人,看到了那麼多的奇花異草,訪問了那麼多的名山勝境,參觀了那麼多的古剎新寺,現在一回想起來,眼前撲朔迷離。我手邊沒有一本介紹資料,我僅有的一件工具就是我的心,它雖已老邁,卻還能夠活動。我現在就拿我的心作為攝像機,開動起來,看看還能留下多少印象。

一、石景宜博士

山有根,水有源。我這一次廣東之行的根源就是石景宜博士。因此,我先談景宜先生。

景宜先生是廣東佛山人,僅僅小我三歲,也已到了耄耋之年。據說,他年幼時,家庭並不富裕,完全靠自學成才。他很早就到香港去謀生,從事出版事業和書籍發行工作,以及其他一些企業活動。由於勤苦努力,又經營有方,終於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事業日益興旺發達,如日中天,晃耀輝煌,照亮了香港的一隅。

像石老這樣的成功的企業家,在香港為數頗多,資產大於他的也不在少數。然而石景宜畢竟是石景宜。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也同許多香港企業家是一樣的。可是他表達這種熱愛的方式,卻是與眾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他篳路藍縷,獨闢蹊徑,他用他自己所掌握所擁有的文化載體的書籍,來表達自己的拳拳愛國的赤子之心。他為自己的兒子們每個人安排了一個事業基礎,但是,告訴他們,他不管有多少遺產,絕不再留給他們。他自己一生艱苦創業,終於有成。他的兒子們也只能以他為榜樣,靠個人努力奮鬥,達到養家報國的目的,他絕不把他們培養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懶漢。他熱愛祖國和人民,絕不停留在空洞的口號或願望上,而是有實際行動的,他的行動就表現在努力支援祖國的文化教育事業上。支援祖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其道也絕非只有一端。香港的愛國企業家,有的為祖國大學蓋房子,修圖書館;有的設立獎金,獎勵學生和教員。殊途同歸,都受到了熱烈的讚揚。而石老走的則完全是另外一條路:他購買書籍,贈送給大陸和臺灣地區各大學圖書館。根據約略的統計,十幾年來,石老把五十餘萬冊的大陸出版的書籍,運送到臺灣,分送那裡的大學圖書館,又把臺灣出版的三百餘萬冊書籍,運來大陸,分贈給許多大學的圖書館。這麼多的書籍是怎樣選購的,又是怎樣分送的,其間過程我完全不清楚。但是,這樣繁重艱鉅的工作,必然耗費石老大量的精力,則是不言而喻的。

說到臺灣版的書籍,大陸讀者難免有些疑惑難解。我現在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來解釋幾句。對於這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是毫無所知的。1994年至1995年將近兩年的時間,我每天跑一趟北京大學圖書館,為的是蒐集《糖史》的資料。炎夏嚴冬,風雨無阻。我經常到的地方是善本部閱覽室和教員閱覽室。在善本部裡,我除了借幾本善本書外,大多數時間是翻檢《四庫全書》。在教員閱覽室裡則是鑽進樓上樓下兩間書庫,書庫面積極大,書架林立,一般的書籍幾乎應有盡有,大約有十幾萬種。我逐架逐層審視每一種書的書名,估計有我想蒐集的資料,則取下逐頁翻檢,抄錄下來。在炎夏之時,屋內溫度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度。此時炎陽與電燈共明,書香與汗臭齊發。我已汗流浹背,而毫無知覺,幾已進入忘我之境,對別人或已苦不堪言,我則其樂融融也。在翻檢群書的過程中,我逐漸發現臺版的書對我用處極大,用起來極為省力。原來中國古代詩人學者的全集,全為木板印刷,卷帙繁多,編排雖有秩序,翻檢實極困難,而臺灣學者和出版家則將這些文集分拆開來,編成大套的叢書,分門別類,一目瞭然。如《中華文史叢書》之類的叢書,種類頗多,大大地有利於讀者,而刊印並不十分困難。我常一個人胡思亂想,幾十年來,大陸學者和出版家,忙於開會,寫檢討,忙於批評與自我批評,“天王聖明,臣罪當死”,真話與假話並列。雖然也有一定的好處,但究竟浪費了過多的時間和筆墨紙張。相形之下,我們真不能不認真反思了。石老運到大陸來的書,不完全屬於叢書,我提出叢書,不過略舉一例而已。我的意思是想說明,石老運來的書,對大陸學者是十分有用的。

在北京大學授予石老名譽博士學位之前,我對石老和上述情況,所知甚少。去年10月14日,北大圖書館長林被甸教授陪石老和他的兒子漢基先生來到我家,拿出一帙他在臺灣收購到的貝葉經,讓我鑑定是什麼佛典。我拿過來一看,原來是用泰文字母刻寫的巴利文大藏經。巴利文是古代印度的一種文字,沒有自己固定的字母,在印度,則用南印度字母抄寫,間或也用天城體字母;在泰國,則用泰文字母;在緬甸,則用緬文字母;到了近代,英國的巴利經典刊行會(P li Text Society)使用拉丁字母。現在世界上各國的巴利文學者以及佛教學者,都習慣於使用拉丁字母。據德國梵學大師呂德斯(H Lüders)的看法,泰文字母的巴利藏有許多優異之處,因此,石老在臺灣購得的巴利貝葉經極有學術價值,又有極高的收藏價值,是十分珍貴的。我的鑑定顯然使石老異常高興,他立即將手頭的一帙泰文字母巴利貝葉經贈送給我,我當然也十分高興。

由於石老對祖國文化教育事業的巨大貢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經過委員們的投票選舉,讓北京大學授予石老中國學術界最高榮譽名譽博士學位。授予儀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點是在北京大學新建圖書館大樓內。當時參加的顯貴要人頗多。廣東省幾屆領導人都不遠千里來京參加了,可見石老在廣東地位之崇高,聲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婦又偕漢雲和她的女兒崔丈冰來訪,帶來了一帙緬文字母寫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麼工具,把緬文字母刻寫在貝葉上,極細微,但卻極清晰。人們把刻成的貝葉摞成一摞,在這一摞的兩面都塗上了黃金,足徵此書之名貴。看樣子是王宮中珍藏的寶典,不知是在什麼時候,由什麼人偷出來的。石老說,偷這種東西,如被發現,是要砍頭的,說著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他要把這一帙寶典送給我,我立即拒絕,說:這是寶貝,應由石老自己珍藏。

從此我就同石老結成了朋友。

積八十年之經驗,我深感,結識朋友要有一點緣分的。緣分這玩意兒確有一點神秘難解,但它確實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絕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義“理論家”,大概會這樣認為的。無奈事實勝於雄辯,這真叫作沒有法子。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曾有過共事幾十年之久的同事,到頭來卻仍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沒有共同的語言,只好分道揚鑣了事。

我交了一輩子朋友,我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人呢?我從來沒有做過總結。現在借這個機會考慮了一下。我喜歡的人約略是這樣的:質樸、淳厚、誠懇、平易;骨頭硬,心腸軟;懷真情,講真話;不阿諛奉承,不背後議論;不人前一面,人後一面;無譁眾取寵之意,有實事求是之心;不是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為別人考慮;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從而敢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嫉惡如仇;關鍵是一個“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當然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現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氣,正如我不怕馬列主義,而怕馬列主義面孔一樣。古人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面講到的那一些情況,也不期望我的朋友們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須有嚮往之心,雖不中,不遠矣。簡短一句話,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說的“知音”。孔子說:“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趕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頗有幾個一見如故、“一見鍾情”的朋友。我們見面不過幾次,談話不過幾個小時。他的表情,他的談吐,於我心有慼慼焉,兩顆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攏,我們成了知己朋友。

我同石老的友誼頗有類同之處。

我上面說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屬廣東。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頗有一些廣東朋友,也曾多次到過廣東。經過多年的體會與觀察,我逐漸發現,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許多特點或者竟是優點。中國目前有56個民族,人口以漢族為最多。漢人分佈地區極廣,進入歷史文化的視野比較早,他們創造了中華輝煌的文明,雖然目前仍然璀璨燦爛,生氣勃勃,但是,我感覺,他們在某一些方面血管已經有點硬化了。反觀廣東、福建等地的人民,彷彿正在壯年,年齡大大地輕於北方。他們無堅不摧,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他們似乎在眼前的路上,只見玫瑰,不見荊棘,因而膽子極大。僅以吃一項而論,俗話說:食在廣州。記得當年印度友人師覺月博士曾對我說:印度人中流行著一種說法:水裡面的東西,除了船以外,中國人都敢吃;四條腿的東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國人都敢吃;中國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湯。前兩句話用到廣東人身上,似乎極為恰當。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無不是他們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經是家常便飯。吃猴腦,吃貓,我還沒有親眼見到過;吃穿山甲,吃果子狸等則是我親眼目睹的。我舉這些吃的例子,沒有別的用心,只想指出廣東人勇氣之大。廣東人還絕不保守,他們敢於引進西方人的點心,把在中國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餅改造成現在這樣的廣東月餅,大概是由於確實好吃,於是天下靡然從之,統一了神州的月餅壇。他們又引進了西方音樂,把中國舊樂與之融合,改造成現在的廣東音樂,至少我這個樂盲——應該稱為“樂聾”——聽起來異常好聽。這一點又證明廣東人絕不保守,對新鮮事物極為寬容,心胸極為豁達。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了這一些特點,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林則徐等等,都生在閩粵,就絲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賣驢一樣,嘮嘮叨叨地寫了這樣一大篇,所為何來呢?我只想證明一件事,證明石老確是一個佛山人,一個廣東人,一個真正的佛山人、廣東人,廣東人所有的優點,他無不具備。我由石老而聯想到我的另外一個老朋友林志純教授。林是福建人,較我猶長一歲,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個子雖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飛。在他眼中,宇宙間好像沒有困難之事,字典裡好像沒有“困難”二字。他做事果斷迅捷,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皺過眉頭,像是一團火,所向無前。同這樣的人見面,自己縱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來。有這樣感染力的人是極少的,林老就是一個。

然而,石老也是一個。要舉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援下準備向全國101所211工程的大學贈書,地點選在廣州的暨南大學。暨大是一所有90多年曆史的著名學府,從上海遷至廣州,以面向華僑為主,兼收內地學生,學生數目已達一萬多人,教師隊伍整齊,圖書裝置豐富。這次贈書是一次空前壯舉,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參加。但我自念年邁體衰,難耐長途跋涉,沒有答應。可我萬萬沒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施漢雲和漢屏姐妹陪同下,不遠數千裡,專程從廣州飛到北京,親臨寒舍催請。這頗有點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卻溢滿胸腔,我義無反顧,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兒,頗值得一提。我正在寫《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臺灣出版的《高僧傳索引》,但在北大圖書館中卻只能找到其中的一本。這次見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只不過是試一試運氣而已。然而我萬沒有想到,四五天以後,漢雲從香港打來長途電話說,《高僧傳索引》,石老已經用十萬火急的辦法,從臺灣購得,又用真正的特快專遞的辦法,運到了香港,共用去兩千多港幣。聽了以後,我感激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書,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託什麼人,到什麼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費吹灰之力,於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了。從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對朋友之忠誠,辦事之雷厲風行,我欽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在上面已經說到,石老捐書的規模之大是絕對空前的。這一件事,從表面上看起來,能促進海峽兩岸文化教育的發展。但是,我認為,其意義遠不止於此。它能增強兩岸同胞的相互瞭解,而瞭解又能使感情增長。感情逐漸濃厚了,會大大地有利於統一。不管眼前還有多少跳樑小醜別有用心地在搗鬼,在破壞,中國有朝一日必然要統一,這是順乎民心應乎潮流的問題,螳臂是擋不了車的。等到將來吾中華土地金甌重圓之日,麒麟閣上必然有石老的名字,這還用懷疑嗎?

我本來沒有打算寫這樣多的,然而下筆不能自休,彷彿不是我拖筆寫字,而是筆提著我寫。寫到這裡,好像還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我用盡全力,強迫自己停下筆來。好一個說不完道不盡的石老石景宜!

二、暨南大學

我這一次廣東之行的主要動因來自暨南大學,這一點我在上面已經談了一點。

此時北京已是初冬。雖然今年北方氣候偏暖,但也已是木葉脫落,層林盡染的季節,而廣東卻仍是夏天天氣。北京開暖氣,廣州開冷氣,差別有如天淵了。因此,在飛臨廣州時,我們在飛機上忙著換衣服,脫掉毛衣,換上單衣,忙得不亦樂乎。

走下飛機,還沒有走到迎接客人的人們聚集的欄杆旁邊,就見到一位青年女子,滿面歡笑,雀躍而來,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肩膀,這是漢雲。在她身後是一位青年學者,經介紹,知道是暨大的副校長蔣述卓教授。我對他可以說是久仰久仰了,他的文章我已經讀過一些,是一位成績卓著的哲學家、史學家、天文學家。我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竟在這裡會面。漢雲的來接,是在意料之中的。蔣先生來接則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不管怎樣,他們的來臨使我這一個剛從初冬的北京來的人胸中溢滿了融融的暖意,與廣州的夏日天氣正相配合。

廣州對我並不陌生,我已經來過多次了。但是,當前中國的發展,疾如暴風驟雨,一轉瞬間,就會讓人有換了人間之感。城市的發展,也完全一樣。我在北京海淀已經住了將近半個世紀,但是,今天讓我步行出門,走不了多久,肯定就會迷路。廣州何獨不然!街道寬敞了,到處都清潔了,再襯上南國的綠樹碧草,有的地方真如閬苑仙境,我不禁顧而樂之。

走進暨南大學,住進專家樓,樓裡,樓外,樓上,樓下,一派繁忙的節日熱烈氣氛。這樣的贈書盛會,據我所能回憶到的,在中國還是第一次,大概暨大全校師生都動員起來了,到處彩旗飄揚,標語閃紅,連百年古榕都似乎是煥發了青春,葉子碧綠油亮,根鬚在暖風中晃來晃去,彷彿在鼓掌喝彩。人們則個個忙得團團轉,但是滿面含笑,透露出心中的快樂,人人都彷彿是在過年。一派喜氣洋洋的溫馨的氣氛瀰漫了整個的風光旖旎的校園。我們被安置在整個專家樓最高階的套間裡。不斷有各地來的舊友來訪。石景宜老先生也在漢雲的陪同下前來看我。一直到了深夜,我已經沐浴上床,忙碌了一天的暨大劉校長還在蔣述卓副校長的陪同下來到我的房間,向我表示歡迎。所有這一切行動都溫暖著我的心。僅僅在半天以前,我們還處在萬里雪飄的北方;一轉瞬間,我們就來到繁花生樹的南國,處在溫暖的友情中。我心裡甜甜蜜蜜地進入睡鄉。

第二天上午,贈書大會在曾憲梓捐建的科學會堂中舉行。這一座建築巍峨雄偉,大氣磅礴,會議大廳也十分寬敞明亮。廳中坐滿了來自全國的三四百位大學領導人和圖書館長,他們代表著全國101所211工程的大學。大家都知道,所謂211工程是在教育部領導下,經過極其嚴格慎重的手續評選出來的大學,是全國一千多所大學的排頭兵,它們代表著中國教育的最高水平,211工程是一個極其光榮的稱號。教育是一個國家的核心,是保證這個國家前進的重要手段,是這個國家立國的基礎,而大學又是一個國家教育的最高基地。今天到會的嘉賓就是這些基地的代表。大學是知識的淵藪,是智慧的寶庫,今天到會的代表就是從眾多的淵藪中,從眾多的寶庫中走出來的。我浮想聯翩,不禁想到了中國舊日傳說的天上的文曲星,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幻想和聯想,順口就溜出來了一幅對聯:

百座文曲聚暨大

八方風雨會羊城

這僅僅是一時感情衝動,工拙非所計也。

今天到會的除了101所大學的領導外,還有教育部副部長韋鈺院士,以及中央和廣東本地的一些政府領導人。石景宜老先生當然是眾人矚目的中心人物,他的長公子和事業接班人石漢基先生也參加並代表石老發了言。儀式隆重而簡單,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這樣,我們應石老的召約到廣州來的任務可以說是已經完成了,晚上再參加廣州市長的宴請,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然而,石老卻讓我們到他的故鄉佛山去看一看、玩一玩,用他的話來說:“你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時間越長越好。”情不可卻,我只有遵命了。於是,在漢雲的護駕下,我們登上了車,向著佛山疾馳而去。

三、到了佛山

佛山,我是第一次來,但是它的大名卻久已如雷貫耳了。

我不知道,佛山距廣州究竟有多遠。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覺得,或者說是期望著,一出廣州,馬路兩旁必然是稻田星羅棋佈,流水潺湲,椰榕成蔭,一派南國農田風光。然而,車子行行重行行,路兩旁只見高樓聳立,路中間只見車如穿梭,毫無田園的感覺。走了約摸一個多小時,漢雲說:“到了!”她的意思是指佛山到了,然而,在我的感覺中,我們彷彿還沒有離開廣州。

可是“到了”畢竟是真的到了。我們住進了佛山市政府迎賓館。這是一座美奐美輪、富麗堂皇的宏偉建築,似乎不對外營業,只招待來佛山的貴賓。在迎賓大廳的裡面,是一泓清水,裡面浮泳著幾十條尺把長的五色鯉魚。再往裡是一叢叢的熱帶植物,把整個小天井渲染得鬱鬱蔥蔥,青翠欲滴,宛然一首綠色的詩,一曲綠色的音樂。令人看了胸中不禁萌生盎然的生機。

我被安置在一套所謂總統套間裡。這一個套間之大真令我驚詫不止。一進門是一間會客室,估計面積至少有一百多平方米,中間擺著幾隻極大的皮沙發,然而在這一間屋子裡卻不見其大,只覺其小。再往裡面走,是一間書屋;轉進一個門,是一間極大的臥室;最後是一間極大的衛生間。我平生頗住過幾次總統套間,今年春天在山東聊城住的那一個套間面積就大得驚人。然而,同佛山的比起來,卻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了。這一下子就讓我回憶起在建國初期我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緬甸和印度的情景。我在印度首都新德里,被印度朋友視作貴賓中之貴賓,被安置在原為英國總督府現為印度總統府的、用紅色巨石建築成的、宛如一個巨大的城堡的貴賓樓中。我同團長的居室本是隔壁,但走出我的房門走向丁老的居室時,好久都走不到,大有長途跋涉之感,由此可見我的臥室之寬大。這一間房子至少有半個籃球場大。在空蕩蕩的大屋的正中擺上了一張床,夜裡我躺在床上,左顧右盼,左距牆壁極遠,右也不近,我彷彿是躺在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中。這令我不期而然想到了宋代蘇東坡《赤壁賦》中的兩句話:“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我的屋中當然沒有水,然而在我的感覺中卻確實有水;雖然水波不興,卻依然感到水天渺茫。時隔將近半個世紀,這種印象或者幻覺猶歷歷如在目前。今天我在佛山又忽然回憶起這種令人神往的印象或者幻象來,彷彿時間凝住未動,我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這次來到佛山,陪同我們參觀遊覽的主人,除漢雲外,又增加了幾位:一位是徐玲玲,是佛山市政府辦公室綜合處的科長,為人熱情,誠懇,淳樸,活潑,我們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見面不久,她就管我叫爺爺,別人說,我又認了一個孫女。一位是梁文熾,是佛山市圖書館的副館長,按照當地的習慣,所有帶“長”的官員,在別人嘴中都把“長”字省掉,所以我們就稱他為“梁館”。他為人敦厚,誠懇,說話不多,但待人殷勤。一位是南海市圖書館的館長陳志東,我們當然稱她為“陳館”了。她為人文靜,說話不多,但熱情可掬。另一位是黃錫榮,是石景宜劉紫英伉儷藝術館的司機,我們管他叫“小黃”,一直陪我們到處參觀,服務認真不苟。我們這個參觀遊覽的隊伍一下子增加到七八個人。在三天中,我們這個小小的隊伍,不論是坐在車內,還是走在路上,總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令我永世難忘。

四、佛山街頭小景

我們每天準時從迎賓館出發,出去參觀訪問。但一定要先在館中上演一幕簡短的“序劇”,地點就在水池岸邊。玲玲總讓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務小姐拿一碟魚餌來,並請我撒向池中,池中的錦鯉似乎能通人性,只要我們在池邊一站,它們就從遠處搖擺著尾巴游了過來,恭候我們的佈施。魚餌一撒下去,魚們立即活躍起來,擁擁擠擠,跌跌撞撞,一條魚甚至壓在另一條的身上,搶奪魚餌。小池中一時波浪翻騰,水花四濺,形成了非常壯觀的局面。

魚餌撒完,序劇告終。

我們走出了大門。

我們走出了大門,並不是在佛山街頭溜達,我們實在沒有足夠的時間或閒散的心情。俗話說“走馬觀花”,我們只能走“車”觀花。正如今年年初在臺北一樣,“臺北街頭小景”,都是透過車窗的玻璃看出來的。今天在佛山,“佛山街頭小景”,也都是在車上看到的、體會到的。完全出我意料。我原以為那如雷貫耳的佛山鎮,不過是南國的在偏僻中初露繁華的比一般鎮稍大的邊鄙的城鎮而已。今天身臨其境,才發現我完全錯了。佛山市並不比我在中國,在世界上許多地方看到的繁華的古城稍有遜色。這裡的馬路,雖然不像北京那樣寬敞,然而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多如過江之鯽,揮汗成雨,聯袂成風,擁擁擠擠,摩肩接踵。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不為過也。

我無論到哪一個新的城市,總好注意街旁的店鋪。在這方面,佛山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它不像臺北那樣,到處都有檳榔店,這裡我一間也沒有看到。同是亞熱帶潮溼悶熱的氣候,為什麼兩地竟這樣懸殊,我說不明白。這裡同廣州一樣,飯店酒樓林立,多半標出了“生猛海鮮”一類的宣傳字樣。對於廣州的食品,我在上面已經略有涉及。只這“生猛”二字就是多麼彰明昭著,多麼生動有力。積多年之經驗(含教訓),我得到了一個真理:一個北方人在廣東吃飯,一道菜端上桌來,你儘管伸筷猛夾,開口大嚼,你可千萬別盤問是什麼東西。否則的話,如果你得到的回答是長蟲(蛇)或水中山上的某一種蟲子或動物,則你必悚然敗下陣來,筷欲伸而退避,口欲開而緊閉,這一頓飯你準吃不好。

我還有一個習慣,也許是一個好習慣,這就是,我不管走到什麼地方,總注意當地的花草樹木。我在中國北方住了一輩子,抬頭見松柏,環視唯柳槐,繁花雖滿地,不是終年開,心中頗以為憾。現在來到了佛山,在北方季節已經到了初冬,此地卻還似盛夏。花樹繁茂,眼光所及,無非奼紫嫣紅,真正是顧而樂之。但是也還有遺憾之處,就是不知道花的名稱。當年中國詩人李思純到了巴黎花都,他有兩句著名的詩:“對月略能推漢歷,看花苦為譯秦名。”我在佛山,確實用不著推漢歷,也用不著譯秦名,可是我連漢名也不知道。因此,我改作了兩句:“對月無需推漢歷,看花難於問姓名。”我的心情可見一斑。無已,我只能迷離模糊地欣賞花的秀色了。

我在廣州街頭就曾得到了一個印象:同北京比較起來,這裡的摩托車要比北京多得多。然而到了佛山才發現,這裡的摩托車比廣州還要多。這使我一下子回憶起泰國的曼谷來。幾年前,我曾在那裡待過幾天。曼谷的堵車現象名震寰宇。有時候一堵就是幾個小時。此時,我坐在車中,好像被囚在一座古堡裡,車窗變成了囚窗,心中滿懷雄心壯志,猶如一隻搏雲天而上騰的大鵬,卻是傷了翅膀,動彈不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兩句唐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帆是什麼呢?就是在汽車的夾縫裡頗為迅速敏捷地走動的摩托車。佛山的摩托車的數量確實還不能同曼谷比肩,然而已頗為可觀了。困擾北京交通的腳踏車,在這裡變成了稀有品種,有時候竟像在日本一樣走在行人道上。摩托車則在街尾爬行的汽車長龍中,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在汽車群的縫隙中,左閃右躲,前瞻後顧,轉瞬就飛出去老遠老遠。駕駛摩托車的人,因為一律頭戴鋼盔,乍看上去,不辨雌雄。但是,有時候我從車窗裡忽然看出去,瞥見摩托車的腳蹬上掛著一隻高跟鞋的高跟,再抬頭向上一看,頭盔的外面有幾縷秀髮在風中飛動,我一下子就恍然了:駕車者是一位妙齡靚女,威武秀逸,雄風不減鬚眉,宛如《紅樓夢》中提到的“姽嫿將軍”,真讓我們這些外地人喜煞,羨煞。

五、佛山陶瓷廠

我的地理知識和科技知識,都不是很令人滿意的。但是我從小就聽說江西景德鎮的瓷器和廣東佛山鎮的陶器。雖然聽說了,但是山高路遠,只有心嚮往之而已。哪裡想到,今天竟因緣巧合,我來到了佛山,以陶瓷聞名全國全世界的佛山。在參觀節目中必須有佛山陶瓷廠,這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在迎賓館裡住了一夜,第二天開始參觀。匆匆忙忙地參觀了祖廟以後,陪同我們參觀的朋友們,漢雲、玲玲、梁館、陳館等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們帶到了佛山陶瓷廠。玲玲是當地政府官員,從而我們這一隊人馬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到處為我們開了綠燈,經理親自出來迎接。要說受寵若驚嘛,我們似乎沒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們感覺到溫暖與親切,卻也是事實。我們首先看製作車間。看樣子,這個車間也不可能是對外開放的,只因我們一下子變成了VIP“貴賓”,所以我們就有了進入的特權。屋子很大,有許多工作臺,每一個臺旁坐著一位雕塑家,大半是年輕的婦女。臺上堆著一大塊黑色的用水和成的陶土,這是用來雕塑的原料。我用“雕塑”這個詞兒,也許不太恰當。她們在手中把陶土摶來摶去,摶成了一些小動物、一些小人和其他許多別的東西,準備入窯燒煉。北方有捏麵人這個行當,“捏”字也許更恰當。這個問題,我有點說不清楚,就此打住吧。那一些年輕的雕塑家——不能叫作“捏家”吧?——有的在幹活,有的手裡拿著一個極大的梨在使勁地啃,意態瀟灑,笑容可掬。

我們又走到了一個展覽大廳去參觀。這裡同工作車間大不一樣了。大廳四周排列著一些木架,架子上陳列著一些燒製好了的大型的彩陶雕塑品,流光溢彩,姿態生動,有的是中國民間崇拜的仙佛,特別引人矚目的是大肚子彌勒佛,這是在任何廟中都能見到的一尊佛,看到他,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關於他的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世上可笑之人。”今天在這裡又見到了他,在藝術家的手下,他的形象更生動,更可笑,更令人喜愛。除了佛像,還有一些中國歷史上的名人,都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另外還有一些其他題材的雕塑品,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木架之間都留有空隙,牆上貼著藝術家的照片和藝術職稱,他們顯然都是名家、大家,造詣非凡,同製作車間裡的那一些年輕女藝術家們不可同日而語了。我靈機一動,忽然想到,同製作車間比較起來,這裡好像是陽春白雪,那裡就有點像下里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