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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趙自耕的家坐落在臺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總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夜色裡,隔著鏤空的鐵柵,她也可以看出花園裡那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情景,高大的樹木,穿花的小徑,撲鼻而來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實的,像小說中的“侯門”。佩吟還沒按門鈴,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趙自耕是大律師,卻不知道他還是“富豪”。

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撐著一把“陽傘”,花綢的傘面早就溼透了,傘外下小雨,傘內下毛毛雨,她的頭髮和衣襟,都沾著水霧,連鼻樑上和麵頰上都是溼漉漉的。她在門外先吸了口氣,才鼓勇按了門鈴。

先是一陣狗吠聲在迎接她,接著,有條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來,縱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壯的身子就撲上了鐵柵,把佩吟嚇了好大一跳,本能地往後連退了兩步。那狗對她齜牙,門外的街燈,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齒上,使她更添了幾分寒意。

“不要叫!黑小子!給我下來!不許爬在門上!”

有個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黑小子”?原來這條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別緻。然後,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頭望著佩吟。

“是韓小姐?”他問。

“是的。”她很快地回答,注視著面前這張臉,一張很漂亮的、男性的臉,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面板黝黑,有些像馬來人或印度人與中國人的混血。年紀很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請進!”那年輕人開啟了鐵門,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後拉開。“趙先生正在等您。”他說,眼光溫和,態度有禮。使她懷疑他在這個家庭裡的身份,看樣子,他不像傭僕之類,卻也不像主人。

她跨進了門,一面問了句:

“請問,您是——?”

“我姓蘇,叫慕南,我是趙先生的秘書。”他笑著說,那微笑和煦而動人。他的眼光相當銳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趙家。來吧,我給您帶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頭,又說了句:

“去吧!”就放鬆了手,那狗一溜煙就躥進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裡,消失在夜色中了。“別怕那隻狗,”蘇慕南說,“等你跟它混熟了,你會發現它比人更可愛,因為它不會和你鉤心鬥角。”

她不自禁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趙自耕的秘書?她沒料到趙自耕會用男秘書,她總以為,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個“漂亮”的“女秘書”,而這女秘書的身份還是相當特殊的。

跟在蘇慕南身後,她向花園深處走去,路面很寬,顯然是汽車行駛的道路,車道兩旁,全是冬青樹,修剪得整齊而劃一。冬青樹的後面,一邊是花園,一邊是竹林,花園中影綽掉地只看到繁花似錦,到底是些什麼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後面,似乎還有亭臺和花圃,夜色裡完全看不真切。但,這一切已很深刻地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覺地聯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園,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個袖珍花園,自己家還是殘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臺北市,這種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分都被拆除了蓋大廈。自己家還是公家配給的房子,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就落得這棟配給的日式小屋。

在沉思中,她繞過了好幾個彎,然後她看到了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築物。像座小白宮呢!她想。房子並不新,卻相當考究,臺階和牆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細看,因為,她的心臟已經在咚咚咚咚地亂跳,她開始懷疑,自己來應徵這個工作是智還是不智?怎麼也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豪門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學。她一定是個被寵壞了的,刁鑽古怪,驕氣十足的闊小姐!要不然,就是個頤指氣使,任意妄為的小太妹吧!來當這種孩子的家教,她真能勝任嗎?

走上臺階,他們停在兩扇刻花的柚木大門外了。蘇慕南並沒有敲門,就直接把門推開,轉身對她說:

“請進來吧!”她走了進去,在玄關處收了傘,蘇慕南很解人意地順手接了過來,幫她收進一個暗櫥裡。再推開一扇門,裡面就是寬敞而堂皇的大客廳了。蘇慕南對裡面說了句:

“趙先生,韓小姐來了!”

她走了進去,這才一眼看到,有個男人正坐在皮沙發的深處,一縷煙霧從沙發中裊裊上升,擴散在客廳中。房間好大,鋪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鞋,溼溼的,曾經踩過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髒了。她還來不及看清是否弄髒了地毯,沙發深處的那個男人已站起身來,面對著她了。

她看過去。趙自耕,鼎鼎有名的大律師,活躍在商業界、司法界及新聞界的人物。她心中本來對他有個模糊的想象:半禿的頭,矮胖的身材,圓鼓鼓的肚子,有銳利如鷹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辭……她看過一部名叫“控方證人”的電影,裡面飾演律師的的查爾斯·勞頓給了她極深的印象,從此,“名律師”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的查爾斯·勞頓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卻絕非這樣一個人物,她幾乎是驚愕地望著趙自耕,他好高,起碼有一八〇公分!他好年輕,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髮,有些亂蓬蓬的,頭髮下,他的臉型方正,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鏡片後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來文質彬彬而瀟灑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筆挺的西服褲,咖啡色。米色的襯衫,外面是和褲子同色的西裝背心,打著咖啡色有橘紅點點的領帶。他身材瘦長,背脊挺直,雙腿修長……他簡直漂亮得有點過了分!而且,他這麼年輕,看來只有三十來歲,怎麼可能有個考大學的女兒?一定弄錯了,這人絕不是趙自耕!

當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給對方的印象怎樣,卻很瞭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薄呢裙,準像個小寡婦,她想。

“韓小姐,”那人開了口,聲音很悅耳,幾乎是溫柔的,但卻帶著種難以解釋的權威性。“請過來坐,好嗎?”

她機械化地走了過去,幾乎忘記還有個蘇慕南了。但,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蘇慕南已經不在房裡了。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趙自耕——如果他確實是趙自耕的話——也坐了下來,坐在她的正對面,他們仍然彼此直視著對方,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對方。

“我以為……”她終於開了口,緊張已成過去,她的情緒放鬆了,因為,她幾乎可以斷定,這人絕不是趙自耕了。趙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書,現在又是誰呢?趙自耕的弟弟?親戚?家人?或是兒子?“我以為趙律師要親自和我談。”她說。

他眼底掠過一抹驚訝。

“我是親自和你談呀!”他說。

“你就是——趙律師?”她困難地問,“我的意思是說,那位名字叫趙自耕的律師?”

“是的。”他微笑起來,很有興味地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給我取名字叫趙自耕,怎麼?這名字有什麼不妥當嗎?”

“不是名字不妥當,”她困惑地搖搖頭,“是你本人……”她嚥住了,覺得自己表現得好差勁,說的話全不得體,這人,居然就是趙自耕!

“我本人?”他更驚訝了。“我本人有什麼不對嗎?”

“你告訴潘校長,你要給你女兒請一個家庭教師?”

“是的。”

“你的女兒——她多大啦?”

“十八歲!”

“你瞧!這就是不對的地方!”她率直地說了出來,“你不可能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除非你十幾歲就結婚了!你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名氣和事業,除非你十幾歲就當律師了!你太年輕,太年輕了!我一直以為,我要來見一個老頭子!”

他深深地看她,那鏡片後的眼光,到這時才透露出一抹銳利,他似乎想看透她。

“這是我一生聽過的最技巧的恭維話!”他說,微笑起來,那笑容中竟有種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這個工作,對不對?”

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覺得有股熱血直往腦子裡衝去,使她整個臉都發熱了!原來,他竟以為她在討好他,以為她說這篇話,是因為她急需一個工作!以為她是隻搖尾乞憐的小狗?是個諂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確實是趙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辭,永遠懷疑別人的天性,還有那種盛氣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韓佩吟一無所有。貧窮、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標誌。但她一定有一樣東西,是這個傲慢刻薄的大律師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親的那身傲骨!

“你錯了,趙大律師!”她冷冷地開了口,重重地吸著氣。“我沒想到你對‘年輕’兩個字那樣重視,那樣喜歡,你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凡人!甚至是個俗人!讓我坦白告訴你,我確實被你年輕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虛有一副年輕而漂亮的外表,卻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來,直瞪著他,“抱歉,我佔據了你一些時間,別人和你談話大概是要付律師費的,我算佔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請高明!”

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