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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姐妹

馬普爾小姐站在窗邊朝外望。在她身後的床上,放著她的行李箱。她失神地望著外面的花園。她很少會看著一座花園失神,心裡總會有些感觸,無論是讚賞性的還是批判性的。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大概是批判性的吧。這個花園疏於照料,看起來好幾年都沒花錢管理了,也沒人在裡面工作。房子也荒廢了,但結構勻稱,裡面的傢俱原本很精緻,只是近年來少有人拋光或修理。總之,她認為沒人在乎這幢房子,這倒也符合它的名字:舊園。這幢房子曾經優雅,還有些富麗,有人住、被人珍愛過。後來只有格林太太住在這裡,兒女們都結婚離開了。她帶馬普爾小姐去看樓上的臥房時,透露了一個資訊,她說這幢房子是她和姐妹們共同的財產,是從一個叔叔那裡繼承來的。因此,她丈夫死後,她就叫姐妹們都搬來住了。她們都老了,收入在減少,也很難找到工作。

她的兩個姐妹大概都沒有結婚,一個比格林太太大一點,一個比她小一點,兩個都是布拉德伯裡-斯科特小姐。

屋子裡一件小孩的東西也沒有。沒有丟棄的球,沒有舊嬰兒車,沒有小小的桌椅板凳。這是一幢住著三姐妹的房子。

“聽起來像俄國人。”馬普爾小姐嘀咕道。她指的是《三姐妹》,不是嗎?是契訶夫的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來著?說真的,她記不起來了。三姐妹。但她們一定不是渴望去莫斯科的三姐妹。 [1]馬普爾小姐差不多能確定,這三姐妹對她們的現狀還算滿意。她被介紹給了另外兩姐妹——她們一個從廚房過來,另一個從樓上下來,都表示了歡迎。她們很有涵養,也很謙和,是那種馬普爾小姐年輕時所謂的(現在已經不流行這麼叫了)淑女們——有一次她管她們叫“過時女人”,她父親糾正道:“不,親愛的簡,不是過時,而是落難貴婦。”

如今貴婦沒那麼容易落難了,會有政府、社會或者有錢人援助她們,或者……像拉斐爾先生那樣的人。畢竟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是她來這兒的理由,不是嗎?拉斐爾先生安排好了一切。他肯定費盡了心思,馬普爾小姐心想。他大概在死前四五個星期就預見到了,人在生命垂危的時候病情反而會有所緩和,這時醫生一般會比較樂觀,憑藉經驗判斷病人會在什麼時候死去,但病人卻經常出人意料地拖延著,儘管最後還是會死去,卻頑固地拒絕走完最後一步。另一方面,馬普爾小姐憑自身經驗認為,負責照顧病人的護士則總覺得病人第二天就會死掉,如果沒死她們反而會非常驚訝。但等醫生來了,她們表達完悲觀的看法後,也會同意醫生的觀點。醫生走出大門,她們就竊竊私語:“還能再活上幾星期啊。”護士們會覺得醫生的樂觀非常善良,但毫無疑問醫生們錯了。然而醫生們往往沒錯,他們瞭解身處痛苦中的人,無助、病重,即便難過依舊渴望活著,並想一直活下去。他們會吃掉醫生開的藥片以順利度過長夜,但他們絕不會吃過量,避免邁過通往那個他們一無所知的世界的門檻!

拉斐爾先生,馬普爾小姐心不在焉地看向花園的時候心裡正想著這個人。拉斐爾先生?現在,她感覺自己快能理解擺在她面前的任務和對她提出的建議了。拉斐爾先生是個善於做計劃的人,正如他規劃、管理金融業務時那樣。用女僕徹麗的話說,他遇到了麻煩。徹麗如果遇到麻煩,就會來找馬普爾小姐諮詢。

這是一個拉斐爾先生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定讓他煩惱不已,馬普爾小姐心想,因為他通常自己解決問題,而且堅持這麼做。但他臥床不起而且快死了,他能安排自己的金融事務,跟他的律師、僱員和朋友親戚聯絡,但還有些事或有些人他安排不了。有個問題他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他想解決。有一個計劃他想完成,而且顯然不是錢能解決的,是商業交易、律師服務都解決不了的。

“於是他想到了我。”馬普爾小姐說。

她仍然很驚訝。確實非常驚訝。但現在她更關注的是,他的信能看明白了。他認為她有天賦做某件事。馬普爾小姐再次確信,這件事有犯罪的性質或者與犯罪有關。除了這方面,拉斐爾先生所知的關於馬普爾小姐的另一特徵就是她熱愛園藝。但他想讓她解決的絕不會是園藝方面的問題,他想起她時是和犯罪聯絡在一起的,和西印度群島的案子,以及她鄰居家的案子。

一樁犯罪——在哪兒呢?

拉斐爾先生已經安排好了。從律師開始。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在正確的時間把他的信交給了她。那是一封思慮周詳、表達明確的信。當然了,如果他確切地告訴她想要她做什麼,以及為什麼想讓她這麼做,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她有點奇怪,他沒有在去世之前派人去找她,這麼做有點專斷,他多少有些這樣的想法,覺得自己的死亡能讓她因害怕而屈服,可以強迫她答應他的要求。但這不是拉斐爾先生一貫的處事方式,她心想。他可以威嚇,但在這件事上威嚇的方法不適用,而且她相信他不會這麼做。他只是求助於她,請她幫忙,請她去洗冤。不對,這也不是拉斐爾先生的處事方式。她想,他這是按需付錢,正如他這一生做事的原則。他想付給她錢讓她做事,又想讓她樂在其中。報酬是為了激起她的好奇心,而非真的誘惑,只是為了引起她的興趣。她不認為他是這麼想的——支付足夠多的錢,她就會欣然接受。因為馬普爾小姐很瞭解自己,金錢雖然聽上去令人愉快,但她並不迫切地需要。她有個孝順可親的侄子,如果她缺錢,需要維護房屋、請專家看病或者需要特殊治療,親愛的雷蒙德會付錢的。不。他給的這筆錢確實令人激動,激動程度相當於有了一張去愛爾蘭的車票。這筆錢的數目之大,除了運氣,你不可能透過其他方式獲得。

但同時,馬普爾小姐心想,除了運氣,她還需要辛苦的工作。她需要好好地思考,深思熟慮,而且她正在做的事可能會包含一定的危險。她還要自己去找危險所在,拉斐爾先生沒告訴她,也許是不想影響她?不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就很難對別人說明白一些事。有可能拉斐爾先生認為自己的看法是錯的?他不太像是會考慮這種事情的人,但也有這個可能。也許他懷疑疾病導致自己的判斷力不如從前了。所以她——馬普爾小姐,他的代理人,他的僱員——要自己去猜測,然後得出結論。那麼,現在到她得出結論的時候了。換句話說,還是那個老問題: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第一,她收到過指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指示。她按指示離開了聖瑪麗米德。因此,這項工作,不管內容是什麼,都不可能跟聖瑪麗米德有關。不是一個鄰里關係的問題,不是一個你光看看報紙或者詢問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不是的,除非你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她收到過指示:先去了律師的辦公室;接著在家讀了一封信——是兩封;然後被邀請參加了一次愉快而順利的、圍繞大不列顛的房屋和大不列顛的花園而展開的旅行;從那兒她又開啟了下一步——此刻她所在的這幢房子,舊園,喬斯林聖瑪麗,住著克洛蒂爾德·布拉德伯裡-斯科特小姐、格林太太和安西婭·布拉德伯裡-斯科特小姐。這些都是拉斐爾先生事先安排好的,在他死前的幾星期。他把她介紹給律師,用她的名字訂了一趟旅行,之後又進行了一些安排讓她此時待在這幢房子裡,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也許只用待兩個晚上,也許要更久一些。某些安排好的事情讓她待得更久,或者不得不待得更久。她的思緒又回到現實中來。

格林太太和她的兩個姐妹肯定與此事有關,不管關係多麼複雜。她需要查清其中的關係到底是什麼。然而時間緊迫,這是唯一的麻煩。馬普爾小姐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有查明事情真相的能力。她是那種愛嘮叨、言之無物的老女人,人們喜歡跟她聊天,問一些問題,表面上看只是一些八卦問題。馬普爾小姐會談起自己的童年,也會引導她的姐妹談一談。她會說起自己吃過的食物、用過的僕人、女兒、堂兄弟和親戚,還有旅行啦、結婚啦、生日啦,還有——對了,死亡。當她聽到一起死亡事件時,並不會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完全沒有。她很肯定自己會幾乎下意識地做出應景的反應,嘆道:“啊,天哪,真悲慘啊!”她要找到其中的關聯、事件、生活中的故事,看看會不會突然閃現一些暗示。可能是附近鄰里發生的事件,與這三個姐妹沒有直接的關係。她們也許知道些什麼,會談論一下,肯定會聊起一些事。不管怎樣,這裡肯定有事,一些線索,一些暗示。第二天,她就要歸隊繼續去旅行了,除非發生點什麼讓她歸不了隊。她的思路瞬間從這幢房子回到了旅行車和車上的人。她一直尋找的也可能在車上,等她回去的時候會再次出現。一個人,幾個人,一些人是無辜的(一些不那麼無辜),藏著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她皺了皺眉頭,想要記起某些事,一些曾在她腦中一閃而過的事。她心裡想道:我真的確定嗎——我確定些什麼?

她的思路又回到三姐妹身上。她不能待太久,她得從箱子裡取出住兩個晚上所需用的東西,睡衣、洗漱用品袋,然後就可以下樓去跟女主人們愉快地聊天了。有一點需要確定:這三姐妹是她的盟友還是敵人?兩者皆有可能,她必須仔細考慮清楚。

有人敲了敲門,格林太太走了進來。

“希望您在這兒住得習慣。需要我幫您開啟行李嗎?我們這兒來了一個很和氣的女人,她只有上午在,她會幫您做任何事。”

“哦,不用了。謝謝您。”馬普爾小姐說,“我只需要拿幾件必需品。”

“我想我應該再帶您去樓下走一次。您知道,這幢房子有點亂,有兩個樓梯,有時候會讓人迷路。”

“哦,您可真是太好了。”馬普爾小姐說。

“我希望您下樓待一會兒,午飯前我們喝杯雪利酒。”

馬普爾小姐感激地表示接受,隨後跟著她下了樓。她判斷格林太太要比自己年輕許多,也許有五十歲,不會大太多了。馬普爾小姐很小心地走下樓梯,她的左膝蓋不太舒服,幸好樓梯的一邊有扶手。樓梯非常漂亮,她在心裡評價著。

“這真是一幢可愛的房子,”她說,“我猜建於十七世紀,我說得對嗎?”

“一七八〇年。”格林太太說道。

馬普爾小姐的讚賞似乎讓她很滿意。她把馬普爾小姐帶進客廳——一個優雅的大房間,有一兩件甚為精美的傢俱:一張安妮女王時代樣式的桌子,一個威廉和瑪麗時代樣式的牡蠣殼衣櫃,還有幾個非常笨重的維多利亞式長靠椅和櫥櫃;印花棉布窗簾褪了色,還有些破舊;地毯,馬普爾小姐覺得是愛爾蘭的,可能是利默里克奧布松款式的;笨重的天鵝絨沙發也很破舊。

她的兩個姐妹都在那兒。馬普爾小姐進去的時候,她們站起身走向她,一個拿著一杯雪莉酒,另一個請她入座。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坐高點兒?很多人都喜歡這麼坐。”

“喜歡。”馬普爾小姐說,“這樣舒服多了。您知道的,我的背不好。”

姐妹們似乎對背痛非常瞭解。大姐是個清秀的高個子女人,一頭濃密的黑髮。另外一個看上去要年輕很多,曾經漂亮的頭髮已有些發灰,凌亂地披在肩上,讓她的樣子像個幽靈。馬普爾小姐心想,她要是扮演奧菲莉婭 [2],肯定會很成功。

大姐克洛蒂爾德則一定不是奧菲莉婭,馬普爾小姐心想,但她會成為了不起的克呂泰墨斯特拉,在丈夫洗澡的時候刺死他。不過克洛蒂爾德沒結過婚,所以不會發生這種事。馬普爾小姐想不出除了丈夫她還會謀殺誰,而這幢房子裡並沒有阿伽門農。 [3]

克洛蒂爾德·布拉德伯裡-斯科特、安西婭·布拉德伯裡-斯科特、拉維妮婭·格林,三姐妹中克洛蒂爾德最美,拉維妮婭相貌平平但是很親切,安西婭的眼皮時不時地抽搐著,灰色的大眼睛總是古怪地左看看右看看,還會突然轉過頭,好像有人在背後盯著她似的。真是奇怪,馬普爾小姐心想。她想知道一些安西婭的情況。

她們坐下,說起話來。格林太太離開房間,顯然是去了廚房,她似乎是三人中最愛做家務的。她們聊著平常的話題。克洛蒂爾德·布拉德伯裡-斯科特說這是她們家族的房子,原來是她叔祖父的,後來成了叔父的,叔父死後就留給了她,於是她的姐妹也搬來跟她一起住了。

“他只有一個兒子,”布拉德伯裡-斯科特小姐解釋道,“死於戰爭。我們是這個家族最後的成員了,除了幾個遠房親戚外。”

“一幢美觀、結構勻稱的房子,”馬普爾小姐說,“您妹妹告訴我它建於一七八〇年左右。”

“我想是的。我們沒想到它這麼大,而且佈局雜亂。”

“現在修理的話也比較困難。”馬普爾小姐說。

“哦,是的,沒錯。”克洛蒂爾德嘆了口氣,“好多地方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塌掉。令人難過,但也沒辦法。還有好幾間附屬建築,比如說一間溫室。那曾經是一間非常漂亮的大溫室。”

“裡面種著可愛的麝香葡萄。”安西婭說,“牆邊長滿了櫻桃。沒錯,我覺得很可惜。當然了,戰爭期間很難找到園丁。我們有過一個很年輕的園丁,不過他入伍了。當然了,你不能抱怨什麼。反正找不到修補房屋的材料,整個溫室就塌掉了。”

“房子附近的暖房也一樣。”

兩姐妹雙雙嘆息著,感嘆時光流逝,時代變遷——然而沒有變得更好。

馬普爾小姐心想,這幢房子裡瀰漫著一種憂鬱的氣氛。不知為何,它透著悲傷,深沉得無法驅散或轉移。它已滲透……她突然顫抖起來。

[1]《三姐妹》是俄國作家契科夫的一部四幕劇本,講述住在莫斯科郊外小城的三姐妹渴望去莫斯科生活的故事。

[2]莎士比亞劇作《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

[3]阿伽門農是上文所說的克呂泰墨斯特拉的丈夫,出自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筆下的悲劇名著《阿伽門農》。阿伽門農是遠征特洛伊的希臘聯軍的統帥,為平息神怒祭出自己的女兒。戰勝歸來時,卻被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