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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麼說來,我覺得我一直都聽得到“啪噠啪噠”扇動翅膀的聲音,而且鷲鷹有股令人討厭的臭味,那股味兒好像鑽到我鼻子的深處去了,到現在也揮之不去。整件事真的很荒唐啊,這個我也知道。可是如果不是那樣的話,讓這麼一個大活人自己把自己掛在樹尖上這能做得到嗎?我說的這些真的都是事實啊。

只是能發現我的偉大的和尚是不存在的。別說和尚了,現在萬籟俱寂,看上去一個人都不會有。在我眼前展開的倒置的小鎮裡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我正是為了從這種恐懼當中逃避出來才開始這麼滔滔不絕地講話的,也可以說這個想象電臺就是為了安慰我內心的寂寞而採取的讓人哭笑不得的對策。我現在到底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裡?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開始想這些事,我的腦子就會突然變得不正常了。

這裡是想象電臺。

儘管播放了臺呼音樂,但並不是說我要換話題了,啊哈哈。置身此處的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很多關於爺爺的事。那時候我只有兩三歲的樣子,當時的感受是我人生最初的記憶,鮮明且強烈地存在於我的腦海中。後來結合了父母跟我講的一些事和一些老照片,我總覺得好像一直能感受到爺爺把我抱起來時的那種感覺。

其實我不喜歡爺爺。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只是被他抓著時會感到害怕而已,但在我初一時就去世了的媽媽和爺爺一直關係不好,這一點我不僅從氣氛中感受得到,而且有一次媽媽跑到倉庫那邊躲在那棵大柿子樹後面哭的樣子,也讓我感受到了這一點。說到那棵大樹,它在改造倉庫的時候被砍掉了。那真是一棵又大又粗的樹啊!它頂破了一塊倉庫的房簷立在那裡,只要沒有大雨,樹幹總是乾巴巴的。它的樹皮縱向裂開成鋸齒狀,每次爬樹我的手腳都會很疼。

媽媽穿著圍裙跑到那棵大樹後面去哭的事兒好像發生在晚飯前。因為當時我已經聞到了味噌湯的味兒了,浴室裡也傳來了洗澡水燒好了的氣息。說起來還有些不好意思,小時候我家還是燒柴火的。我還記得那時候從堂屋最裡面爺爺的房間裡傳來了乾咳的聲音,其間還夾雜著爸爸低聲說話的聲音。當時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可已經長成大塊頭的哥哥卻滿不在乎地看著電視。反正選臺的權利本來也是屬於哥哥的。不過,說到底這一幕的記憶是我長大之後才形成的,所以我小時候是本能地很討厭爺爺,也可以說是本能地袒護著媽媽。

那麼,為什麼這兩個人總是處不來呢?說到這個嘛,媽媽也好,爺爺也好,都已經不在了,事到如今再去問老爸的話,他也一定不會告訴我的吧,所以到最後也說不出一個確切的原因。不過,我媽原本是從隔壁村子嫁過來的,是個基督教徒,結了婚以後還經常去教會。因為留下了一些照片,所以這個情況我是知道的。她也曾讓我摸過她的玫瑰念珠,我也跟她去過教會。家裡還有我參加一個不認識的漂亮阿姨的婚禮時拍的照片,可見媽媽曾經頻繁地帶我去過教會。

可是哥哥就沒有那樣的照片。在哥哥剛出生的時候,媽媽也應該想過洗禮的事情。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好像我在上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只有上午有課,中午就放學了。那天,我和媽媽兩個人並排坐在主屋朝著院子的廊子裡,右前方恰好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梅花樹,為我們遮起一片陰涼。媽媽給我拿來一杯冰鎮的果汁,坐在我身邊對我說,你哥哥原來有另一個名字的,只是現在大家都忘了。當時我還以為媽媽要給我講童話故事呢,還覺得有點生氣,心想我已經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啊。

當我問起那個已經被大家遺忘了的名字時,媽媽說出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帶有爆破音的短促的單詞。我當時覺得這個發音不適合做人的名字,不管怎麼說,這個音都很奇怪,讓人覺得不舒服。這不應該是從老媽嘴裡說出來的發音。

那之後,還是愛撒嬌的小孩的我,唸叨著“我怎麼沒有另外一個名字呢”,故意跟媽媽鬧著彆扭,於是媽媽笑了。在我的記憶裡,媽媽臉朝向一邊嘆了口氣,她的臉上映照著庭院裡的石頭反射出的太陽光。再後來就變成了最常見的那個畫面,就是安靜地聽著蟬叫聲的那個畫面,而這一幕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話雖如此,爺爺也應該不是非常虔誠的佛教徒,所以我不覺得他們之間有所謂宗教上的對立那麼深刻的矛盾。爺爺的信仰簡直就是敷衍了事,和他那世代相傳的老房子相比,家裡如此寒酸的佛壇就暴露了這一點。那塊因為香灰而發白的地方,更像是放置電視遙控器或放他從哪裡撿回來的造型奇特的小石子兒的地方,而且打我記事時起就一直覺得那個地方只是用來放置已經去世的奶奶的影集而已,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所以,可能爺爺也只是和我一樣,反感老媽嘴裡說出來的詞語所帶有的那種奇妙的發音感而已吧。說不定爺爺是那種對聲音非常敏感的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喜歡音樂這一點搞不好是隨了爺爺呢。實際上我家的爺爺做大米批發生意賺了不少錢,聽說他經常會在宴會上叫些藝伎過來叮叮咣咣地又唱又鬧。我還聽說那種時候他最愛唱我們當地的那些民謠,這事我也聽我老爸帶著埋怨的口氣唸叨過好幾次。

可是,說到爺爺,我在這樹尖兒上認真數了一下發現,當時穿著圍裙跑到柿子樹後的老媽也就三十歲剛出頭,那麼爺爺大概也只有六十歲的樣子,還絕對不是什麼老人啊。可是對於被他抱起來的嬰兒時的我來說,他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嘴裡散發著一種奇怪的臭味,聲音也是嘶啞的,腮幫子上那些發白的胡茬戳在我的臉上感覺很癢。話雖如此,對現在的我來說,這就是不遠的將來的我啊。當時的爺爺跟事務所的高瀨先生比起來的話,完全就是差不多同樣的年齡嘛。

這麼一想的話,對於這個我一直有點牴觸的爺爺,我也開始回憶起一些關於他的不可思議的往事了。當然這並不是說老媽一直堅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只是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似乎在我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有些事情需要聽一聽爺爺的意見了。

關於爺爺的另一件往事同樣發生在夏天。那時候他已經上了一點年紀,大概已經過了七十歲了,但後來讓老爸和哥哥吃盡了苦頭的老年痴呆的症狀還沒有出現。當時我還是小學生,放暑假時我待在主屋空蕩蕩的大廳裡,那裡很陰涼,是全家通風最好的地方,當時爺爺也在那個房間裡。

電視機裡高中生們正在甲子園[7]對戰,我其實是喜歡足球的,所以我想當時應該是被本來說好了一起出去玩的表弟放了鴿子,時間突然空出來了無所事事吧。而爺爺則是不惜把工作都交給我爸去做也要看甲子園比賽的超級棒球迷,他把藤椅放在房簷下的外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機。

突然,爺爺叫了我的名字:“冬助!”是的,是冬天的冬,冬助。芥川冬助就是我的真名。爺爺發出好像被什麼嚇了一跳的聲音,提醒我快來看電視。我就看了看電視畫面,話說那個時候電視的清晰度還真夠差的,畫面模模糊糊的,有條不紊地呈波浪狀搖晃著,不過總的來說還看得到從甲子園傳來的影像,可是沒什麼特別的,畫面上只有些普通的打棒球的高中生而已。

這時爺爺先用手指從左向右地指了自己的胸,又對著畫面中的投球手的胸從右向左指去。然後,用異常認真的表情說道:“投球手是新作!”新作是爺爺的一個發小。他經常和爺爺兩個人喝成爛醉後來我家,要是我碰巧從二樓的臥室下來的話他會使勁揉我的頭,還向我噴一股酒味的臭氣。不過,因為他每次都會中規中矩地用紅包裝好零花錢給我,所以我也不討厭他。不,準確地說我還是蠻喜歡這個大叔的,他的孫女在學校裡比我低一年級,我也挺喜歡那個眼睛大大的女孩的。

雖然新作大叔跟我爺爺一樣大,但可能是我比較偏愛他吧,我一直叫他大叔來著。就是這麼一位大叔,怎麼想也是不可能出現在甲子園的賽場上的,畢竟歲數擺在那兒呢!新作大叔腿腳不好,那時候走路都要拄著柺杖了,爺爺居然說他是孫子輩兒的高中球隊的隊員,簡直太搞笑了,哈哈!結果我回頭一看爺爺的臉,他還是皺著眉,一副超級認真的樣子,不停地指著自己的胸,我覺得奇怪,再一看電視,選手的胸前印著“作新學院”四個字。

過去的人寫字都習慣從右往左,這一點我大概是知道的,所以突然明白了原來爺爺是按照“院學新作”的順序讀的。於是我狂笑道:“不對不對!這不是新作大叔呀!這是作新學院的選手啦!”如果爺爺真的認為那是新作大叔的話,那爺爺已經不正常了,我感到害怕。儘管我那樣叫道,但爺爺還是指著胸,保持著一臉詫異的表情。我拼命大叫,簡直要暈過去了。“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新作大叔!”爺爺呆住了,露出吃了黃連之類異常苦澀的東西似的表情。

直到現在,這都是一段讓我感覺糟透了的回憶。因為這段小學暑假時留下的記憶總讓我想起我上大學那年春天爺爺開始出現的阿爾茨海默症[8]的病狀。不過,回頭想想,那時候爺爺一定還沒有痴呆。因為實際上那之後好幾年他都正常地工作,擴大了店鋪並把穀倉改建成現代化的三層建築的倉庫。

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在那個夏天的下午,只是打算逗我開心而已吧?只是板著面孔跟我開了一個欠火候的玩笑而已。可是,那可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啊,把作為孫子的我嚇壞了。其實,那個瘦瘦的老頭兒只不過是想和我變得親密一點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在他去世幾年之後,我一個人在這棵杉樹尖兒上才想明白。不過,到現在我依然不喜歡他。

那麼,講了這麼多還是來聽首歌吧!1949年法蘭克·辛納屈的《帶我去棒球場》。

真是一首好歌啊!而且,聲音也好。這裡是為您送上令人懷念的旋律的想象電臺。

話說,各位聽眾,在我們播放歌曲的這段時間裡又來了很多的來信啊,好像注意到我們這個廣播的人越來越多了。

“你好!DJ阿克!”

是啊,您好!

“我好像無意中聽到了節目開始你打招呼的那一段,我就隨便那麼試著想象了一下,沒想到應該跟我隔著好幾座山的DJ阿克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很清楚,現在那聲音豈止是收音機在播放啊,村子裡到處安裝的白色廣播喇叭都在用很大的音量播放,簡直是響徹雲霄啊!

“平時啊,那廣播喇叭裡放的都是‘某某家田裡的稻子該收割了,大家去幫忙’‘山裡的鹿下山了,要小心啦’‘村裡要開播種說明會,大家到村民會館集合’之類的事情。每次都是由村公所最年輕的女士大谷小姐進行播音,話雖這麼說,但其實她也已經快四十歲了。她的聲音很低沉,簡短地說上兩三遍,我們還沒聽清楚呢,她就‘咔嚓’切斷了。而現在村內的這個廣播啊,已經完全被DJ阿克接通了,你的聲音就好像雨水從天而降,滋潤著大地呢!

“我們大家在一起收聽你的節目。我們在山間地面裸露的地方坐下來抱著膝,也有人躺成大字看著星星。我們都沉默不語地聽著呢。

“所以,請你繼續講吓去啊!DJ阿克。”

就是這樣,這是來自想象名為“村民樂隊”先生的來信。謝謝!正像您所說的那樣,我正是打算就這樣說啊說啊,一直這麼說下去呢。接下來還有一封來信,它來自想象名為“M”的女士。

“晚上好!在戴著耳機的我的耳朵深處,雖然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卻聽得到您的聲音。因為這裡是大城市,所以雜音很多,對你的想象總是不斷被打斷。

“我在半夜時分走出自己的公寓,朝著能夠更好地收聽到你的聲音的方向蹣跚而行。我轉過了郵局的街角,在持續閃著黃燈的訊號燈下穿過路口,再往回走一點,然後再過路口,避開發著令人目眩的白光的便利店向左轉,我斜眼看著關門後的花店前那些隨時可能被偷走的花盆,然後繼續搖晃著向前,我拖著這兩年間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身軀漫無目的地移動著。

“我長這麼大,主動跟我說話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個,而且我也不覺得我只是被動地聽你說話。你在講你媽媽的事情的時候,我知道其實你說的是我,因為你爺爺身上那股臭味兒也正從我的胃裡往外冒。雖然你的聲音在我聽來跟耳鳴似的,但它卻讓我發現,從一開始讓你開口講話的人就是我,就是這個無藥可救的、好像是用廢紙做成的乾巴巴的我,也是那些懷著同樣感受的,眼看就要爆炸成碎片的每一個聽眾。

“我不知道你的廣播還會持續幾天,但我想只要耳機裡這彷彿不斷滴落的水滴一樣的聲音還能持續,我將一直堅持這樣走下去,即使步履蹣跚,也要走到你那裡去慰勞你。因為埋頭在地面上行走的我,感覺到自己正像你一樣活著,活著被掛在那長著針一樣的樹葉的高高的樹上。真心希望節目能夠長久地持續下去!謹上。”

非常感謝您熱情洋溢的來信,“M”女士。也請您走走歇歇,可以更長久地走下去啊!總之,我也會繼續努力的。

其實,就在收到女性聽眾來信的時候,我好希望有另外一位女效能來找我。現在我好像是故意裝作自己是個認真的好人似的,真對不起啊!可是我的老婆,她還沒有跟我聯絡過呢。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我飛到這棵樹上的幾小時之前,我們還一起待在房間裡。

搬家過來的第二天早上,在雜亂的房間裡,我們用紙箱當作椅子,坐在桌子前吃著麵包喝著牛奶。她說,在吃飯時應該把電視機拿出來安上,我想也對,於是就在飯廳忙活起來了。當我把整個身體都鑽到電視機的後面進行安裝時,就沒辦法及時地掌握周圍的情況了。這時我好像聽見“咣噹”一聲——那是公寓的大門發出的聲音,當時我想可能老婆有什麼事出門了吧,但她是不是真的出去了我也不知道。

我現在正盯著防水的手機看著,偶爾能看見模糊的光,卻沒有來自她的訊息,電話也沒有,簡訊也沒有。老爸和大哥都跟我聯絡過了,準確地說是在廣播開始之前就在下面喊過我了。“冬助啊,可算找到你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爬什麼樹啊!你幹什麼呢?快給我下來!”我聽見了老爸的怒吼聲。因為我仰面朝天動不了,所以我喊道:“你們能不能叫消防隊的雲梯車來啊?”然後我聽到大哥喊道:“我們想想辦法,你等一下啊!”後來我聽見他們兩個人商量的聲音,但很快聲音就漸漸遠去,最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喂!美里,你在哪兒啊?

哎,一不做二不休,請允許我在想象電臺播放如此假公濟私的內容。那我順便多加上幾句,請您多擔待!

草助,你也偶爾給我來個電話嘛。其實用Skype也可以呀!只是爸爸現在有點那個什麼,情況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其實我自己也有點搞不清狀況,總之現在手頭沒有電腦,所以……嗯,也許你暫時不跟我聯絡也可以。畢竟電話費還是挺貴的。

對不起啊,結果還是給孩子發了如此優柔寡斷的廣播。草助是取小草的含義起的名字,我們希望他在成長的過程中,即使遭遇各種各樣的強風,都能柔韌地順勢化解,永遠保持朝氣蓬勃的樣子。順便說一下,美里的名字就是寫作“美麗的故里”的美里。至於她的父母給她起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我沒問過。

說起來,在兒子草助還小的時候,大概是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吧,他有一陣子會把所有東西都拿起來放在耳朵上聽聽,然後告訴我們那東西在說什麼。我剛才突然想到,也許那時候的兒子就已經是我現在做的這種想象電臺的聽眾了吧。那時他就從早到晚地聽,應該是一位相當資深的聽眾呢。

我記得那是在一個休息日的下午,兒子雙手捧起我老婆買的一本相當厚的小說,把他小小的耳朵貼在書脊上聽了一下,他說:“長頸鹿小姐正在發愁呢。”當時我在想,他在說什麼呢?就隨便應付了一下喝了一口啤酒,突然老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朝我看來。老婆說,書中的女主人公有一個特徵就是脖子很長,而女主人公在晨光中彎下脖子,低著頭面對著人生中的逆境,這個畫面讓人印象深刻,好像在刻意強調她的長脖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