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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後來優優對我傾訴過那天晚上她的心情,那一天是她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日子,她在這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日子裡,訂定了她的終身。

其實不光這天晚上,優優與凌信誠的結合,始終帶有報恩還債的心理。這種心理貫穿於她與凌信誠的“戀愛”全程,是個一直難以擺脫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讓她沒有自由的感覺,特別是在夜深入靜的時候,在她不由自主想起周月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被強迫的受虐感和羞恥感,好像她是為了金錢,才被迫放棄了自己的愛人!所以優優突然而生地對金錢厭惡無比。她有時甚至忘記她和周月之間,原本一無所有,她被迫放棄的那場愛情,只是她一相情願的一個幻覺。

和優優明確關係以後,凌信誠馬上出了醫院。其實他早就可以出院,只不過為了能讓優優每天過來送飯,而故意在醫院拖延。他出院後沒有住在家裡。父母雖然早已擇吉安葬,但瑞華花園的那幢別墅,總有不吉之感,住在那裡難免陷入回憶的煎熬,也難以擺脫那場悲劇的夢魘。

凌家還有一些其他房產,但不是沒有裝修不能住人,就是久無入住需要收拾,所以凌信誠出院後就先帶上優優,一起去外地休養。同行的還有他的兒子和他家的保姆,還有一直為他父親做事的李秘書及一個醫生。

他們去的地方是南方的一個湖泊,在地圖上可以查到它的名字。這個並不有名的天童湖位於浙江東部,途中要在金華下車,然後乘汽車再走三個小時,才能進入湖區外屏的山林。若不是那條進山的道路修得比較正規,優優幾乎不敢相信,這樣蒼鬱無人的深山老林,怎會屏障著一汪湖水。

汽車緩緩轉過一片林子,此時誰也說不清他們已經盤桓上山還是行進在平地。他們從一個窄窄峭峭的崖口駛出,一片清藍的湖水撲面而來,車上的人幾乎全都驚叫起來,全被眼前不可思議的美景震撼。

這樣的旅行讓優優經驗了過去只在電視劇中觀摩過的享受。他們一行六人,連小保姆和孩子在內,從北京出發時全部乘坐軟臥列車。他們包下了兩個包廂,一個由信誠和優優獨住,而秘書醫生保姆和孩子,則住在隔壁。來車站送行的人前呼後擁,全是公司裡的各級頭頭。頭頭們的臉上不僅對信誠充滿關切和恭敬,而且對優優也倍加親熱,囑咐她一定照顧好老闆,讓他好好調理,好好開心。

這麼多人囑咐優優,讓優優自感責任重大。本來她和信誠相處,都是信誠隨她。自從信誠父母死後,優優身負罪責,現在又被眾人託以重任,舉手投足,都有些不自然了,不知哪句話該輕,哪句話該重,哪些事應當順從,哪些事可以自主。

旅途中的第一個晚上,信誠就擠到優優的鋪上上下其手,並有進一步要求。優優記得醫生說過,信誠的心臟狀況已承受不了男女之慾,所以她和信誠結合,早就抱定禁色之心。現在信誠主動求歡,優優反倒手足無措。她抱著信誠單薄的身子,撫摸著他女人般細滑的肌膚,心中同樣衝動難耐,但同時而生的恐懼,又讓她無法縱情歡樂。她聲調娓娓,作了勸阻,但信誠不聽。她用他的心臟嚇他,反而讓他惱怒,極不開心地質問:“你是我女人了,難道不許我碰?”優優只好由他,但心裡七上八下,生怕萬一信誠發病,萬一不治,她丁優優就真的滅了凌家滿門,成了凌家的千古罪人!

像這樣飽受驚嚇的情慾春宵,優優當然感受不到真正的高潮,更何況她第一次幹這事是和侯局長那種變態的男人,因而對這種事本身就懷有恐懼。好在,凌信誠做這種事有點像個孩子,動作慌張而過程簡單。而且,高潮來得很快。而且,沒出什麼意外。

凌信誠看來非常滿足,那一夜始終擠在優優鋪上不肯離去。優優像哄孩子那樣又開始勸他,讓他以健康為重少幹這事。凌信誠滿足之後就變得聽話起來,用一串隨口而來的保證敷衍優優。不過後來事實證明他確實還算節制,每晚只和優優相擁而眠,並不過多沉迷床笫之歡。優優每天晚上上床之後都要給他做做按摩,揉揉腳心,然後用自己的懷抱哄著他慢慢入睡。凌信誠似乎對這母性的懷抱,漸漸產生了心理依賴,那是一個讓他遠離孤獨治療傷痛的愛的暖巢,一旦失去便顯得無著無落。

整個假期優優都這樣竭盡全力,想方設法讓信誠開心,處處事事看信誠的臉色辦事。好在凌信誠總的來說,是個極好伺候的男孩,大多數時間少言寡語,除了偶爾突發脾氣,幾乎從不與人爭執,包括對秘書保姆,也從不為小事呵斥。優優與秘書醫生的溝通,包括與保姆相處,也都還算開心。她本來是那種熱心助人的女孩,只要別人不與她動粗,她的性格其實很得人心。再說大家一塊出來度假,都是為了陪伴信誠,在這個共同的目標之下,彼此和氣,從根本上說,沒有衝突。

惟一和優優有所衝突的,就是那個孩子。

那孩子面板很白,樣子很乖,平時很少哭鬧,只要手中有個玩具,便能自得其樂很久。帶這種孩子,連保姆都很輕鬆,信誠就更不操心。不過看得出他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只要精神稍好,便總想抱在自己手裡。他給孩子重新起了名字,叫凌健安,寓健康安全之意。但這名字多少有些俗氣,而且頗為拗口,所以大家都不叫的,都隨了保姆叫他乖乖。這是保姆在信誠沒給孩子正式起名之前,自己叫的。那孩子也確實很乖,所以乖乖二字,就成了孩子的小名,眾人百呼不厭。這孩子確實成了枯燥旅途的一個玩意兒。

惟獨優優,對乖乖另是一番感受,不是她不喜歡這個孩子,而是這個孩子不喜歡她。

優優的本性,對一切小孩,都是愛的。但那孩子對優優的恐懼,也彷彿與生俱來。一見到優優伸手抱他,便像在醫院花園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拼命掙扎,號哭不止。這個條件反射讓所有人驚訝不已,也讓所有人,竊竊私語。凌信誠父母被殺的過程,恐怕早就不是秘密,甚至還傳成多個版本,濫加演繹,但李文海槍殺凌母時孩子正在優優手中抱著,這一情節,各個版本都很一致。人們不難做出這樣的推斷:當孩子尚未發育成熟的大腦受到強烈的恐怖刺激之時,他眼中看到的,正是優優的面容。所以,優優的這張臉孔,已在孩子尚未建立分析判斷能力的大腦內部,形成了一種頑固的條件反射,一看到這張臉孔便會觸動恐怖神經。換句話說:優優在孩子的眼裡,已是魔鬼的化身。

優優為此非常痛苦,和某個大人是否衝突,她並不在乎。甚至在遭遇強者侵犯的時候,她也並不退縮。比如李文海和鬍子,還有姜帆之流,她和他們正面對決,絕不屈服。但被一個可愛的孩子無端牴觸,卻讓她非常難過,也非常難堪。特別是,她從今往後將命中註定,要和這個孩子一起生活!

對這個狀況最著急的,當然還有信誠。他當然希望他的兒子,與他未來的妻子,能夠和諧相處。他原來以為由於孩子還小,還沒有太多記憶,因此今後完全可以把優優當做母親,他相信優優也願意並且也能夠承擔母親的責任。他甚至還對優優說過,實在不行他不惜賣掉公司,帶著優優和孩子,離開熟悉他們的一切人,一切社會圈子,到一個誰也不知道他們底細的地方,買一處房子,重新開始他們的生活,讓所有人,包括那個討厭的姜帆,包括孩子的母親仇慧敏,都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將會結識很多新的朋友,會找到他們喜愛的,同時也是力所能及的工作。到那個時候,凌信誠在所有人眼裡,是一個溫存的丈夫和父親,優優在所有人眼裡,是一個能幹的妻子和母親,這個名叫乖乖也叫凌健安的男孩,是他們兩人親生的兒子。

當然,這都是空想。

對凌信誠的這個計劃,優優先是激動了一陣,但很快就發覺其中的不切實際。離開所有的人,這怎麼可能呢。凌信誠還算好辦,他除了父母之外,只有上海一個遠房的姑媽還有些來往,而優優卻不可能離開她的大姐,包括她從小到大的朋友阿菊,一旦說從此永不相見,斷是捨不得的。優優不像信誠,信誠反正沒什麼朋友,他那些大學中學的同學,也早就不再來往。再說,最不現實的一條還有,賣掉公司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麼容易麼,這也太不現實了。能異想天開地想出這樣的計劃,只能說明凌信誠還是個小孩。

但乖乖的哭叫和恐懼,與大人們的竊竊私語,確實是優優和信誠共同的心病。在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之前,優優只好遠離那個孩子,從一上火車就是如此。信誠要和孩子玩兒了,就到保姆的車廂裡去,優優要跟過去,最多站在門口,與孩子保持距離。到達天童湖以後也是一樣,只要是大家集體活動,遊湖吃飯看風景之類的活動,優優都是這樣,與孩子拉開間距。

這種近身不得的現狀,讓優優對孩子的感覺發生變異,她看到凌信誠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是孩子天生長得白嫩可愛,還是自然而然的血緣親情,凌信誠抱起自己的兒子,臉上總是盪漾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他和優優在一起時,從未有過這樣無憂無慮的表情,從未有過這樣天真慈愛的神態。優優當然看得出來,也比較得出來,以致她一看到凌信誠和孩子在一起親密玩耍,一看到他在孩子臉上又親又蹭,就忍不住妒火燒心。有時她會成心故意叫凌信誠過來一下,凌信誠總是拖拖拉拉,只要讓他和孩子分開,哪怕只是暫時分開一兩分鐘,也是很不情願的樣子——過來皺眉問優優有啥事情,臉上的笑容也會頓然收去。優優心裡難過極了,彷彿那孩子是一個強勁的情敵,而自己則是黃花漸老風情不再的第三者,那種無甚理性的失落感會讓她突然感到憤怒,並立即將這憤怒發洩在凌信誠的身上。

“我沒啥事情,你去跟他接著玩吧。”

優優說完這句,扭身就走,弄得凌信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搞不清優優突然板臉是為了什麼。

時間長了以後,漸漸的,優優嘴上不說,但在心裡,非常討厭這個孩子。

漸漸的,優優對她與凌信誠的關係,也隱隱有些後悔,至少對他們的未來,心中甚感茫然。

但是,如上所說,她已無路可退。她的大姐是花了凌信誠的金錢才住進的醫院,打針吃藥和做各種治療,都是公司的支票墊底,而且,大姐在醫院裡的一日三餐,日常花銷,也都是往公司的支票上填的,這還不包括請護理員的錢呢。護理員是公司讓大姐請的,大姐請的不是別人,就是阿菊。德子被關在牢裡,阿菊沒有工作,一個人在旅館住著,衣食無著。大姐就把這個差事給了阿菊,既是她幫大姐,也是大姐幫她。她這樣每月可以從信誠公司的支票上領到六百元錢,還能退掉旅館那間每月一百八十元租金的房子,和大姐住在一起,因為大姐在朝陽醫院住了一個單間。

還有她的姐夫,也不用再倒手機掙那點辛苦錢了。凌信誠和優優離京之前,去朝陽醫院看了一次優優大姐,談了他和優優的事情,像履行一個求婚儀式般地,徵求大姐的同意。當時姐夫也在,大姐便機不可失地向她未來的妹夫,提了一個條件。雖然是用了請求的口吻——希望信誠能幫優優姐夫解決一份工作,但這請求在求親時提出,就成了條件。凌信誠問錢志富都會做些什麼,錢志富便把他賣菜賣火鍋的經歷吹噓一遍。說吹噓是因為他把那個菜攤說成了經營果菜批發,把那五張桌子的火鍋店說成了火鍋城,他把他的失敗歸結為大姐生病——是大姐的病拖累了火鍋城擴張連鎖計劃的程序。

凌信誠說,那這樣吧,我們公司是生產經營藥品的企業,恐怕沒有適合你的工作,我可以出點錢算是投資給你,你再去開個火鍋城好了。姐夫笑逐顏開,說那當然更好。雙方一拍即合,就這樣談定。

姐夫如願以償,大姐也非常高興。優優當然也很高興。姐夫終於有了著落,而且他一旦財路順暢,對大姐和優優就都能有些笑模樣了。

大姐和姐夫高興就高興去了,可優優高興之後心裡卻沉得要命,因為她能感覺到自己身上已不堪重負。特別是當她發覺凌信誠的兒子對她的排斥難以更改的時候,心裡的壓力就更加不易承受。

他們在天童湖休養期間,優優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在電話中沒事閒聊。她向我描繪了天童湖的寧靜和美景,以及他們在湖心小島的那座別墅裡日復一日的奢華生活。那別墅是漸東一個私企老闆巨資興建的度假樂園,專為行賄各種關係而用,這一段恰巧空著,李秘書透過關係(當然也要花錢),就把它租下來了。

這樣的生活對優優來說,想必開了眼界,但從她的言語之間,我能聽出她內心或有的苦悶委屈,和隱隱流露的孤獨寂寞。與愛人相偕優遊名山秀水,還會寂寞嗎?在自己從未見識過的物質天堂中盡情享受,還會寂寞嗎?優優的寂寞令人費解。除非,我想,她還在唸著周月。

優優的心理壓力,凌信誠毫無察覺。他因為有了優優相伴,每日心情如沐春風,又因為找到了初為人父的感覺,人也變得開朗慈祥,雖然依舊說話不多,但笑容卻明顯多了。愛情的滋潤與天倫之樂同時作用,連他一向蒼白的臉色,也前所未有地紅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