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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優優那天晚上真的沒回旅館去住,她在街上一直六神無主,一直徘徊到半夜三更,心裡才稍稍鎮定下來,在這之前她只是步伐機械地朝前走著,腦子裡依然充滿了血汙和槍聲。

此刻,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念頭在主導她的神經,是慌張無措還是恐懼悲傷?雖然,她從沒預料自己平凡的人生會遭遇如此驚悚,但卻能預料,她剛剛在凌信誠家從進到出的短短片刻,已經毀了她的一生。

她從東直門內大街一直往前走去,漫無方向。走到鼓樓時又轉向南方,一直走到了故宮的端門廣場。她的雙腿早已麻木,而意識卻漸漸清醒。這時她記得最清的已不是兇殺發生前後的場面與聲音,而是李文海那句最後的警告。他不讓她再回她住的旅館,也不知是恫嚇還是關照。她真的不敢回去了,因為李文海是她帶到凌家去的,所以她對這樁驚天慘案,對凌信誠父母雙亡,當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甚至搞不懂自己今晚的角色,是主角還是配角,是首犯還是幫兇。

她怎敢再回旅館,她怕見一切熟人,也怕連累大姐,但此時走在深夜的街上,她又難以承受心裡的孤單。

她也曾想過報警。看到街上緩緩駛過的警車,她幾次舉手超過頭頂,但又緩緩放下,最終還是恐慌壓倒一切,理智屈從於感覺。她完全無法預測一旦她投案自首,將給她自己的未來,給大姐和姐夫的生活,帶來什麼後果。她一想到大姐驚愕的目光,想到姐夫氣憤的面孔,就心如刀攪,無地自容。

月光冷冽,樹靜無風,紫禁城高大的城牆像披了一層冥界的熒裝。護城河即將封凍,近岸處已結了薄冰。薄冰映在優優的眼裡,讓她從內往外,滲透了寒冷。

她沿著那條凍僵的河水,行至美術館的西側,在那裡的一個夜間營業的小餐館裡,找到了一部公用電話。優優先把電話打到她住的旅館,她讓服務員幫忙去喊阿菊。她清楚地聽到服務員的嗓子在走廊裡迴響:“阿菊,阿菊,九號房阿菊!”緊接著服務員又拿起電話聽筒,吼了一聲:“沒在!”然後不由分說隨即結束通話。

優優再撥過去,說找錢志富,七號房的錢志富。服務員又是一陣叫喊:

“錢志富!錢志富!”然後就沒了聲息。過了好一會兒姐夫接了電話,聽聲音像是已經睡了,鼻子塞塞噥噥,口齒混沌不清,他問:“唔,找誰?”

優優說:“姐夫,我是優優,你剛睡麼?”

姐夫說:“優優,有什麼事麼?”

優優說不出她有什麼事情,她也說不清她打電話來是為了什麼事情。如果說,她找阿菊是想證實一下阿菊和德子是否真的沒有回來,那麼她找姐夫,似乎只是單純地想聽聽親人的聲音。大姐身體不好她不敢叫她,但聽到姐夫的聲音她心中同樣一陣激動。

“沒有,沒有什麼事情姐夫……我姐,我姐在麼?”

“在呀。”

“她,她也睡了麼?”

“早睡了。”姐夫有些不耐煩了:“你在哪裡呀,怎麼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回來是做什麼?”

優優說:“沒事,不做什麼。我是看你們睡沒睡呢。那你們快睡吧。”

姐夫似乎有些生氣地:“你閒得沒事了吧,也不怕浪費電話費麼。這麼晚了你不回來到底在幹些什麼?”

“沒有,我,我是想告訴你們,我今天不回來了,公司裡有點事情,我要加班呢。我就是告訴你們一聲。”

姐夫被這電話無端叫醒,顯然很不樂意。以前優優早出晚歸,也並不來電通報,今天多此一舉,顯然不太正常。但姐夫似乎也沒多想,說:“那你去加班吧,後天你姐還要去醫院複查,你明天記著帶點錢回來。”

姐夫說到錢字,優優沒了回聲。她很難預料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掛了姐夫的電話,她交了通話的費用,同時數數身上的錢數,僅有二百出頭。這時她似乎突然下了決心,她要回去!她要把這二百多元交給大姐,讓大姐好去醫院複查,以免萬一她被警察抓住,萬一這錢被警察搜去,大姐那邊豈不人財兩空。

後來優優對我說過,她那時還想到要打個電話給我,向我通報這件事情。她說她把一生所有的事都向我說了,包括那些從不示人的隱私。所以在她的感覺裡面,我成了她的一個歷史記錄,成了她的一個人生見證。她的故事橫空出現這樣一個爛尾,她覺得也該不加隱瞞地說給我聽,以便記錄真實完整。但這個電話終又沒打,原因是她當時心情太差。

她當時的心情幾乎是在告別人生,這樣的心態也許事後才能解讀——因為以她有限的法律知識,她完全不能預料她將要承擔什麼責任。她自認為她的引狼入室,對凌家發生的血案,有著顯見的因果關係,因此她就成了這個事件的罪魁禍首。但她還是邁開雙腳,走出那家夜間營業的餐廳,走進初冬乍寒的深夜。深夜的街頭行人稀少,她踩著凝固的燈暈踽踽獨行。她決定步行走回她的旅館,因為夜間的公共汽車蹤影難覓。她也不想再把那僅存的二百元錢拆做車費,哪怕她為此可能要走上一夜。

這時的優優已不覺寒冷,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悲壯,那一步步似乎都在走向一個終結。她的人生雖然短促,雖然乏善可陳,但回首看去,依然讓她留戀萬分。

最值得留戀的無疑還是周月。優優一路夜行,想的都是周月。這個離她越來越遠的少年,依然是她大難臨頭的精神寄託——畢竟他們曾經朝夕相處,曾經形影不離。優優就敢斷定,自周月懂事之後,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曾像她這樣近切地進入過他的生活,接觸過他的身體。得到這樣機會的人,大概惟有優優。

那一夜優優走過大半個北京,深夜獨行也最適於重溫那些曾有的憧憬。她走回旅館時天邊剛剛發亮,清晨的薄霧強調了初冬的陰冷,也遮住了太陽的光芒。太陽實際上已經出來了,但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都被這若有若無的霧氣弄得迷濛不醒。

旅館的地下室裡靜靜無聲,就連需要趕搭早班火車的遊客都未甦醒。門房那位守夜的老頭,神色異樣地看著霧中進來的優優。那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厭惡——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外鬼混到清晨才歸,能有什麼好事——那老頭一定這麼想的。優優反正也無所謂了,她還衝那老頭笑了一下,笑得老頭不知如何接應。優優走過大姐的房間,駐足側耳傾聽:大姐還在熟睡,門裡靜息無聲。於是她繼續前行,行至自己的房間,發現門口的燈泡壞了,只能摸索著用鑰匙開門。門開了,她還沒把鑰匙收起,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拉進屋裡,緊接著身後一個黑影,山一樣地壓來,鉗住她的雙肩,用力往下一按。也許是角度不對,也許那人沒有站穩,優優不但沒有倒下,而且在她驚聲尖叫的同時,本能地向外一掙,竟從黑影的懷裡掙脫。同樣出於本能,她緊跟著狠狠一腳,朝那黑影踹去,黑影應聲而倒,屋門的出路豁然洞開。優優奪路而逃,她能感覺到身後,有好幾個人從屋裡追出,她聽不清他們喊了什麼,有一個人拽住了她的一隻胳膊,她甩了一下又甩開了,甩開之後又被那人拽住。她返身打了一拳,也許又是下勾拳吧,誰知道呢,下勾拳出其不意,總是非常奏效,那人的手立即鬆了。但這時又有兩人撲了上來,一齊將她撲倒,並且不再輕敵,不再給她任何掙扎反抗的餘地,她的手腳及頭部,都被巨大的力量攫住,無法再動。

他們的力量讓她感到了疼痛,但她忍住沒有出聲。她聽到頭上那人低聲的喘息,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好了好了,”頭上的人連喘帶說:“銬子!我操!”

手銬堅硬的質體,隨著那一句罵聲,撞擊著優優細嫩的面板,優優沒有戴過手銬,但似乎對這冰涼徹骨的滋味,早已深知。

很多人,包括姐夫,都被走廊上的這番叫喊打鬥驚醒。優優看見姐夫披衣走出來了,跟著一幫看熱鬧探虛實的房客,伸著脖子向這邊張望。當他看到被銬的人竟是優優,連忙臉色蒼白地上來過問:“哎,怎麼回事,她怎麼啦……”話未說完就被一個比他粗壯的便衣警察一掌推開。優優聽見,姐夫的聲音膽怯地抬高:“她怎麼了?你們憑什麼抓人,你們是哪裡的?”但無人答理。便衣們拖著優優上了臺階。很快,初升的太陽便刺得優優睜不開眼睛。她沒想到霧會散得這樣徹底,這樣迅速!

她被押上了一輛白色麵包,便衣們讓她在兩排後座的中間,蜷縮於車廂的地面。她看不見窗外,只能用自己的身體,感受到車子的行進,感受到發動機的震動和路面的坎坷。她本以為上車後警察會動手打她,為剛才在她的拳腳下吃的虧進行報復,但意外的是他們沒有。不但沒有,一位年長些的便衣甚至還端詳了優優一眼,驚訝地出聲問道:

“你今年多大?”

優優仰頭看他,沒有說話。旁邊的人替她回答:“也就十八九歲吧。”

“十八九歲?十八九歲跟我女兒差不多,怎麼就幹這事啊!”

“你女兒,你女兒有她這兩下子嗎,那一腳把小張蹬得現在還直不起腰呢。小張,你回去趕快上醫院檢查檢查,要是轉成小腸疝氣你老婆非跟你離了不可。”

那個被稱做小張的便衣反唇相譏:“我怕什麼,反正有你媳婦在呢。今天幸虧踢的是我,要是輪上你,等於給你做變性手術了。”

車一開便衣們就這樣互相說笑,只有車頭的一個聲音嚴肅不苟,優優看不到那人的面孔,只能隱約看到半個筆直的背部,那人一上車就開始撥打手機,在和什麼人彙報剛才的戰果。

車子把他們拉到一個院落。警察們把優優拉進一間屋子。進屋後把她銬在椅子上便不聞不問。她看到人們進進出出,聽到有人在大聲喧譁,還聽到門外走廊上有人接聽電話,聲音中流露出壓抑不住的興奮。

“抓住啦?錢呢?也查到了,好!好!我馬上報告!你們現在在哪兒……”

終於有人過問到優優了。她被帶到一間正正規規的審訊室裡接受審問。警察們詳細地問了昨天晚上他們一行四人去凌家別墅的全部過程,每個細節都必須談清。談完之後他們還讓她在厚厚的記錄紙上按了手印,還讓她在一個手印提取器上也留了手印,十個指頭和兩個巴掌無一遺漏。取完指紋警察們正要將她帶走,優優突然開口說有事相求。

警察問:“什麼事?”

優優說:“我在這裡,你們要不要告訴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