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空了,也還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著羅韌坐在篝火邊上啃壓縮餅乾。
羅韌看著大海,心有不甘:“這片海里,什麼都沒有,否則的話,可以烤魚、烤螃蟹、烤扇貝……”
木代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都被老蚌吃了嗎?
羅韌說:“你當小魚小蝦都跟你一樣傻嗎,乖乖等著老蚌來吃?它們不會跑嗎?”
木代哼了一聲。
羅韌看著她笑,忽然說:“你知道我們以前怎麼烤魚嗎?”
他一副“你絕對猜不到”的表情。
“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在老島,有一片常去的海灘,海灘上有礁石,說不清是什麼石頭,平展展的一塊,我們想辦法把下頭轟了中空,乍看起來,像一個環。”
他用手比劃著石塊的樣子:“然後,在環下生火,把石頭烤的炙熱。”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於我,專門負責烤,因為我刀工最好。”
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著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麼平著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魚肉是金黃色,肉質絲絲分明,微微蜷卷,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卷下去,捲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後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你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里裡,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裡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
木代驚訝:“啊?”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揹著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麼覺得。”
是的,他們不這麼覺得。
在老島,血和死亡已成家常便飯,鈔票一沓沓塞滿櫃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開啟,睡夢裡,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著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裡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只來會他,赤著足,拎著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只為他來,眼睛裡只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髮,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抬頭看木代,隔著火光,她的髮絲好像都鍍著金光。
夢裡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著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彷彿回到了那個林子裡薄霧濛濛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傢伙,看著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