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连城到下午才来。
石母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她们说的话也更难懂了。不过两个女孩子耐心都好,和她说:“阿姨要是累了就去休息,我主要是看画,不到这边来。”她于是隐约知道值钱的是画,不是这些日用品。
她看不懂那些东西,它们不像年画那么好懂;她也不明白如果那些东西值钱,为什么她儿子还这样潦倒。
不过总好过欠债。她原本做好了准备。她想孩子他爸也这么想,怕被骗过来支付天价医药费。她比他聪明,她问过了,账上还有余额——或者是她比他更想她的孩子。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连城先看卧室里的画,不由叹气:“……都没画完。”——这世上没有值钱的半成品,哪怕是红楼梦,所以高鹗被夸有功。
“中间缺失了一段,从你给我看的那件到这些半成品之间。如果补上罗言珠前年的作品,脉络就通了。”
“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罗言珠前年拍的那两件作品这么奇怪了。构思肯定是用了这位石先生的,她可能是买下了石先生的画作,眼力还是有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但是笔力跟不上。”
“这两年之所以突飞猛进,应该是想开了,或者说胆子大了,直接拿了人家的作品。”
“罗言珠应该是给了他一些明确的要求,这些要求限制了他。这让他的作品看起来像盆栽,有种不得已的扭曲。往好处想就是表面的明亮与阴暗的底色形成极大的张力,往坏处想就是它畸形。”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可惜了。”
“罗言珠应该是希望有个统一的主题,或者是迎合主流的审视,方便人推——”
“看得出他极力想要摆脱,所以这么多半成品。但是哪里这么容易。就好像一些习惯了夸张表演的影视剧演员,被要求去演比较细腻的文艺片的时候,他没法回到那个自然、松弛的状态。”
“可怕的还不是束缚,是潜意识里受限,是不由自主迎合。”
“你看这几件成品,可能就是没有通过验收被退货。这种退货的打击肯定会对他精神上造成伤害……”
言夏有点明白为什么她给石生泉下订单的时候他这么没把握了。做拍卖的都知道,通常艺术家不会亲临拍卖现场,就是受不了流拍的打击——石生泉是创作者,他自然知道问题所在。
“但是光凭这些指证罗言珠是很困难的,抄袭的官司很难打,你也没有直接的盗用证据。”郁连城说,“罗言珠不会蠢到留下直接证据,不信的话,如果石先生的母亲同意,我们可以检查电脑和手机。你要有钱有闲确实可以天长地久地和她打官司,但是你没有言夏,我和你说实话,不值得。”
言夏不作声。
“打官司未必能赢是其一;就算赢了也未必能打击到宋祁宁是其二,事情是罗言珠做下的,顶了不起宋祁宁可以离婚……”
“他不会离婚。”言夏说。
郁连城不知道她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但还是说道:“舆论也不会站你这边。它不是漫画那么大众化的东西;哪怕是漫画那么大众化,创作者也是少数,被剽窃的痛苦很难得到大众共鸣。”
言夏“嗯”了声:“我再想想。”
连城拍拍她,她并不是想她这么沮丧。她说:“我们去看看客厅里那件吧。”她们俩都认为客厅里那件便是言夏下单,石生泉的最新作品。
5
即便早有准备,遮光帘拉开的瞬间两个人还是倒吸了一口气。房间里静得很,就只有风在窗帘里扑腾。
金色的阳光喧嚣不止。
“……真好。”长时间的静默之后,连城最终只给出了两个字。她看向她的大学室友:“它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没有给出——”
“我没有。我就说,你画你想画的……我没想到他能画这么好。”言夏几乎要伸手抚摸那些流淌的颜色。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没法具体说出他画了个什么东西,只知道震撼是真实的。她最初找上石生泉并不是被他的作品打动,她是顶级拍卖公司的首席拍卖师,她见过太多好东西。
郁连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愤然道:“罗言珠该死!”
这不是一个天才,但是他是有天分的;他原本有机会创造出更多更好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可能。
有人剥夺了他的机会。
言夏带石母去见律师,按照她与石生泉生前的合同支付了余款。对于石生泉剩下的作品,言夏给了两个选择,一个是打包卖断,一口价四十万;一个是五五分成。石母不知所措,她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没想到老问她要钱的儿子能有这么大一笔遗产。她以她在市井中炼就的智慧又总疑心自己会吃亏。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张比其余三十张还值钱;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分成这位好说话的言小姐要拿走一半。
言夏在石生泉手机的联系人里找到刘枫的电话号码:“这是石先生的大学同学,阿姨可以咨询他。”
“石先生的房子我续租了半年,您尽可以放心住。”
“如果您实在拿不定主意,可以让刘先生带您去见石先生在美院的老师。”言夏很知道老一辈相信什么。
半个月后石父抵达南城。三方在公证处签定合同。石母带着石生泉的骨灰离开了南城。
周朗看过石生泉的遗作也觉得可惜。
他倒不认为那批旧作和半成品有多少价值,不过好在收过来不贵,脱手不难。行内旧例,过世艺术家的价格通常比在世的高,因为具备稀缺性。他忽然疑心起来,问言夏:“车祸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