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儿,”裴玄的声音忽然自她手掌下低低传来,“你心悦我吗?”
不待她反应,他已自顾自地说:“我心悦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也只心悦你一个。”
他的吐息呼在苏蕴宜的掌心,分明是温热的气息,她却仿佛被火焰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仓惶低下头,苏蕴宜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不知,在这个世道上,真心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你不敢回答,便是承认了。”裴玄却好似全然没在听她说什么一样,“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你理应嫁给我,和我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够了裴七!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苏蕴宜恼羞成怒,不耐烦地打断他:“是,我是喜欢你,甚至可能,你是我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多少东西排在所谓真情的前头!于我而言,名分、安稳、荣华富贵……这些桩桩件件都比你我之情来得重要——我就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一次性说完了积压在心底深处的话,仿佛掏空了苏蕴宜仅剩的力气,她垂下头不住地大口喘息,而身侧的裴玄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半晌之后,明显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苏蕴宜无奈地抬头,“你到底有没有听完我的话……”
她对上的却是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眸,裴玄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眼眶,“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裴七!”
“叫我七郎。”
裴玄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住苏蕴宜的脸,随后贴上她的嘴唇。
苏蕴宜的抗议被碾碎在唇舌间,裴玄的手掌强硬地抵住了她的后脑,不得已,她只能被迫接受他过于湿热而缠绵的亲吻。但她心存怨怼,双手便不老实地捶打他的肩头、后背,这些动作旋即又被镇压,后背抵上柔软的云锦垫,他探入得更深,带起唇瓣舌尖的细小伤口,一齐泛起隐约而轻微的疼痛来。
脸颊上忽觉有水滴落……是眼泪吗?
苏蕴宜于混沌一片中,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没有哭,那么这眼泪又是谁的?
她蓦地睁眼,看见裴玄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泪水,便自他眼眶,缓缓滴落在她脸颊上。
他平常总是在笑,微笑、冷笑、嘲笑、讪笑……苏蕴宜见过他许多不同的笑靥,却是第一看看见他的眼泪。
原来一个人的眼泪竟然可以如此滚烫,以一种能将她灼伤的温度,渗透皮肤肌理,洇入她的心窍。
指尖点在他的眼下,苏蕴宜道:“七郎,别哭。”
裴玄于是笑了笑,低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缭绕于周身的火热褪去,两人安静地相拥,耳畔只有铃铛摇晃轻响。
“五岁那年,母妃离我而去,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唤我七郎了。”
裴玄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脖子缓缓响起,“十岁那年,父皇驾崩,同父兄弟皆惨遭魏氏屠戮,只有我,因为生来病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弱冠,才得以幸免,还被推上这至高宝座。”
“十三岁,我被强压着册封魏桓之妹为后,只因他需要一个流着魏氏血液的皇子。我当然不愿,自大婚当日起,便与魏氏分居两殿,终岁难见一面。”
“十五岁,我理应亲政,可魏桓把持着权柄不放,甚至当众羞辱于我,暗指我不堪为君。”
“自那时起,我便立誓,此生定要铲除奸佞,重振朝纲,收复河山。”他说着话,从苏蕴宜颈侧抬起头来,眸中已恢复平静,只是仍旧泛着明朗的光。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宜儿,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暗中质疑我、否定我,可是你不能。”
“你应当相信,我将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我……”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我相信的。”
裴玄笑了,“所以,名分、安稳也好,荣华富贵也罢,我都能够给你。毕竟我是皇帝,若论起来,还有谁能比我给的更多呢?”
“可是……可是……”苏蕴宜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竭力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可是这些你眼下都没有啊!你分明是凭空画了一张胡饼就想让我吃饱!”
握着苏蕴宜的手微紧了紧,而车辇也恰好在此时徐徐停下。姚子昂的声音自外传来,“陛下,到地方了。”
裴玄牵着苏蕴宜起身往外走,“跟我来。”
苏蕴宜不得已跟着他走下龙辇,无数侍卫宫人齐齐伏首,而裴玄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只一意牵着她往高台上走。
苏蕴宜不住地环顾四周,这里应当还在吴郡境内,可四下景致与她平素多见的小桥流水迥然不同,此地荒野平坦,与其说是城郊,反倒更项练兵所用的校场。
这座高台更是巍峨,密密麻麻的台阶令人心惊头晕,其上仿佛有云雾缭绕。
“这里究竟有多高?怎么还没到头?”苏蕴宜的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退堂鼓,只是碍于裴玄执拗地牵着自己的手,才不得已跟着他往高台上走。
裴玄连声哄着“就快到了”,又拉又拽,硬是把人带在身边,眼看就要到顶,苏蕴宜两腿打颤、气喘吁吁,终于再不肯挪动一步。
眼见她耍无赖撂起了挑子,裴玄也只好松开手,独自走上高台最后一阶,垂眸问:“宜儿,真
的不过来同我一道看吗?”
他的身影与那夜京口攻城时的重叠在一起,苏蕴宜仿佛看见一身青衫的裴七郎和此刻身着华贵冕服的裴玄同时开口。
他们说:“来看看这天下。”
鬼使神差一般,苏蕴宜缓步上前,与裴玄转身俯瞰——原来高台之下,是数不清的、乌压压的士兵。苏蕴宜目力极佳,从中认出好几个眼熟的流民,其中为首那将领正是褚璲,前次临别时,他们尚且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而此刻,他们身着甲胄,手中握着的枪戟笔直地刺向苍穹,寒芒彼此连缀成闪烁的铁幕,将头顶猛烈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金鳞。
裴玄举臂一挥,褚璲如洪钟般的嗓门响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成千上万个将士随后单膝跪地,齐声高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声隆隆,震彻云霄。一时间,战马飞鸟俱喑,唯有枝叶随风摇动。
“如今朕握有流民军三万,京口守军两万,再加上从淮江王手中收回的兵权,统共八万人马,足以与魏氏匹敌。你眼下所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裴玄说着,转身看着已经全然呆愣的苏蕴宜,“兵权是立身之本,可是光有兵权还不够,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需要有人与我携手而战、并肩同行。”
“宜儿,我希望那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