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群狼围攻受伤的猛虎,漆黑的锦军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朝石安国袭来。他狂舞长矛,横扫之下,血肉与肢体飞溅,所过之处,甲胄碰撞兵戈,发出刺耳的铿然声响。
他的亲卫们仿佛也不知生死与疲倦,策马紧紧护卫在石安国身旁,面对凶猛来袭的锦军横插猛凿,数度击退了他们的围攻。
石安国及其亲卫所过之处,皆尸横遍野,满途鲜血。任谁看了都要嗟叹一声,不愧为北羯精锐,堪称虎狼。
可纵使他们如狼似虎般勇猛,锦军却仿佛无穷无尽,无论被击退多少次,他们总会很快聚拢,然后重新将他们包围,进行下一次围攻。这样的过程反复上演,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石安国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石安国武艺绝伦、勇冠三军,他最自傲的,便是自己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然而此刻,有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疲累感窥见了他这具雄壮体魄中唯一一点破损的缝隙,于是它经由此处,迅速放大,旋即充斥全身。
石安国手中永远高举着的长矛,微微垂落了下来。
“公仪先生,”他忽然低哑叹息,“我该多谢你的,不止是谢你这么多年来的辅佐,还要谢当日襄阳城中那一把火。若非你及时纵火焚城引开锦军,只怕我当时就要死在敌人刀下。”
公仪老头儿就在他不远处,他看见他嘴唇在动,却因周围喊杀声噪杂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大喊:“殿下,你在说什么?”
石安国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众亲卫下令,“我等今日恐难以生还,但公仪先生于我有大恩,尔等务必拼死护住先生逃出生天!”
亲卫们毫不犹豫地应喏,“是!!”
这一回公仪老头儿听清了,不知是因火光晃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忽觉头昏眼花。一个失神的功夫,他所骑骏马痛鸣了一声,竟撒蹄向北面奔去,原本护在石安国周围的亲卫转而护着他奋力搏杀,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有十数人被击中坠马,然而靠着亲卫们以命换命,公仪老头儿终究是脱离了包围圈,随即越来越远。
他猝然回头,只见身后火光涌动,石安国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殿下!!”
公仪老头儿嘶声呐喊,竟想调转马头往回跑,却被亲卫们死死拦住,情急之下他破口大骂:“竖子!竖子啊!你们救我这么一个老朽作甚?去救殿下啊!快去啊!”
众亲卫默然无言,而公仪老头儿已然涕泣不止,满心绝望之际,原本紧密的包围圈忽然一松,公仪老头儿看得分明,是有人带领外围的锦军士卒,迅速撤离,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虽不知为何,但死灰一般的心头复燃起希望的火苗,公仪老头儿顿时大喊:“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快,趁现在!快回去救殿下!”
众亲卫精神一振,当即策马回返战场。见到他们回来,石安国怒斥:“不是叫你们护公仪先生北上么?还回来作甚?!”
众亲卫道:“外围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公仪先生命我等回来救援殿下!”
大胜当前,锦军为何撤走?
十数年来因浸淫战场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使得石安国顿时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顿时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手中长矛再度高举,“既如此,咱们抓紧时间突围!”
与此同时,高回收到了粮道被截断,褚璲不得已率众回援的消息。
“什么?”
高回虎躯一震,“怎会如此?!”
“眼下尚且不知缘由,褚璲将军的意思,是令高将军继续歼灭石安国所部。”
“这是自然……”嘴上虽这样说这,可没了褚璲在旁压阵,独自对上石安国,高回心中还是隐隐发怵。他硬着头皮继续指挥,很快却又收到一个噩耗——
“南阳方向有北羯军来援!”
这支援军是公仪老头儿最先发现的,身处战场之外,那渐行渐近的隆隆马蹄声便格外明显,片刻之后,写着“石”字的大旗飘扬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愕然过后,心头轰然炸开狂喜,公仪老头儿大笑大叫,张开双臂向那支队伍狂奔去,“六殿下!六殿下!”
石观棠亲卫勒马,凝视了会儿不远处行迹癫狂的老朽,认出他是石安国身边的军师。他谨记石观棠的嘱托,客气地将人请到跟前,“公仪先生,六殿下知道大殿下被困樊城,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那……六殿下人呢?”
“殿下知晓了锦军粮道所在,已亲自率人截断,此刻大约正潜伏于锦军必经之所,准备迎敌吧。”
那亲卫态度平和,公仪老头儿却从中听出了他难抑的骄傲与得意。他话中之意,更是如一记老拳砸在他面门。
若六殿下此计果然得逞,便是本次征战关键之胜,相对的,大殿下输得如此难看,两相对比,恐怕石安国便要彻底与帝位无缘了……
对于他那般骄傲之人而言,或许死亡倒要比失败更容易接受些?
但那毕竟是主公自己的想法,作为谋士,公仪老头儿此刻能做的,便是卑微向石观棠的亲卫俯首恳求,“大殿下此刻正在下方苦苦支撑,还请郎君出手相救。”
“这是自然,六殿下派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那亲卫傲然昂首,带着部下向战场俯冲而去。
半片冷月悬空,如墨纸上晕开灰白水渍。
弦月下,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因已入冬,芦茎早已枯黄,随北风起伏碰撞间发出簌簌声响之余,也隐约露出玄甲一角。
石观棠率部潜伏在这片水泽间,他透过芦茎的缝隙,偶尔可以看见屋舍一角——自然是早已荒废无人居住的。
汉水流域地势平坦、气候适宜,听闻前朝鼎盛时,有近千万人口居住于此。然自丧乱以来,连绵征战、盗匪横行,此地居民早已离散殆尽,曾经的熙攘繁盛之所,如今已化为湿地泽国,苇深土泞,猛兽在此间横行。
唯有半垛土墙、两三砖瓦,依稀可以窥见往日人烟。
收回目光,石观棠取下腰间水囊,仰头饮水。因夜间气温骤降,水囊里的水半冻成冰,咽入喉中,有刀片喇嗓之感。
石观棠面无表情地喝完,重新将水囊挂回腰间。
伏击听起来简单有效,实则绝非易事。纵使埋伏在锦军必经之地,但谁也吃不准褚璲究竟何时才能抵达此处,所以石观棠自截完粮道后就匆匆来到此地,至此已等候了近三个时辰。
将士们的勃勃斗志被呼啸的北风逐渐吹散,体温也随着寒夜的降临而下降,因得令不许呵手更不许跺脚,他们百无聊赖地蹲守在芦苇荡间,渐渐地,手脚都麻木得没了知觉。
直到子时,终于有手下将领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拂开芦苇来到石观棠身边,“殿下,锦军到了此时还没出现,会不会他们的斥候根本没发现自家粮道被截断了?”
“不会。”石观棠没有任何停顿,“换做其他锦国将领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褚璲不会。再
等等,若我猜得不错,他应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