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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迅速地爬到沙漠地上,讓他一個人與她的新生兒單獨相處。她對他的信任使他重拾信心;他無須再懷疑去尋找大夫尋找舞蛇是不是一件正確的事。這件事再正確不過了,因為必須有人要去實踐它。至少這個家族虧欠她這份情。亞瑞賓從這名嬰兒溼潤緊握的手中,緩緩抽出他的手,將吊袋移到他背上,然後從這塊巨巖上爬到沙漠地上。

搖曳在地平線上的綠洲在朦朧的晨光中顯得格外青翠柔軟,舞蛇原本以為那只是片海市蜃樓。她覺得自己不太能夠分辨幻影與真實。為了在太陽昇起以前橫跨過熔岩平原,她已經騎馬騎了一整夜,快要無法忍受熔漿的熱氣。她的雙眼灼熱,嘴唇乾裂。

這匹灰色母馬旋風嗅到了水的氣味,它昂頭豎耳,鼻翼僨張。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都被限制喝水的分量,它熱切渴望能趕快到達水源地。當這匹馬開始疾奔,舞蛇並沒有勒住韁繩。

纖細的綠洲樹林在他們身旁聳立,羽毛般輕柔的葉片輕撫過舞蛇的肩膀。樹下的空氣清涼沁人,還有一股濃郁的果實成熟的味道。舞蛇從臉上扯掉頭巾末端,然後深深地呼吸。

她下馬,領著旋風到這片幽深清澈的池水邊。這匹馬將嘴巴插入水中喝水,就連它的鼻孔也在水面之下。舞蛇跪在旁邊,手掬起些水。水花四濺,奔流過她的指間,池水錶面上起了一陣漣漪。水面波紋擴散,逐漸平息,舞蛇可以看得見黑色沙地中自己的倒影。她的臉上覆滿了沙塵。

我看起來就像個盜匪,或是一個小丑,她想。

她必然得到的笑容是出於輕蔑,而非喜悅。淚水在她臉頰的塵土上衝出痕跡。她觸控著淚痕,仍舊凝視著自己的倒影。

舞蛇希望她能夠忘記過去幾天發生的事,但是它們如影隨形。她仍然能夠感覺到潔西乾燥脆弱的面板,還有她輕柔探詢的觸碰;她甚至還可以聽得見她的聲音。她能夠感覺到潔西死亡時的痛苦,她既不能阻止也無法減輕它。她不想再看到或感覺到那種痛苦。

舞蛇將手放入冰冷的水中,潑水到臉上,將臉上的黑沙、汗水,還有淚痕一併洗去。

她靜悄悄地領著旋風,沿著池畔經過帳篷與寂靜的營地,這些沙漠商隊旅人們仍在沉睡。當她到了葛蘭的營地前,她停下腳步,但帳幕沒有開啟。舞蛇不想驚動這名老婦人或是她的孫兒。在池畔的遠方,舞蛇可以看見馬群的畜欄。她的虎紋小馬松鼠和葛蘭的馬放在一起,正站著打盹。它的毛皮黃黑相間,顯得精神抖擻,這是一週以來刷洗的成果。它肥壯飽滿,而且不再關心它那隻沒有釘蹄鐵的腳。舞蛇決定改天把它留給葛蘭,但是這個早晨她不想打擾那匹虎紋小馬和那位年老的商隊旅人。

旋風沿著池畔跟在舞蛇後方,偶爾輕咬她的臀部。舞蛇撓撓這匹母馬的耳後,馬轡下的汗水已經幹了。亞瑞賓的族人曾給過她一袋給松鼠吃的飼料,但是葛蘭已經在餵食這匹小馬了,所以這袋飼料應該還在營地裡。

“食物,梳洗身體,還有睡眠,這些就是我們兩個所需要的。”她對那匹馬說。

她將營地紮在遠離人煙的地方,越過一塊突出地面的岩石,那裡很少引起商旅們注意。如果她不在她的毒蛇附近,這個地方對人們和毒蛇比較安全。舞蛇在傾斜的巖峰處拐了個彎。

每件東西的位置都不一樣了。她離去時,她的鋪蓋皺成一團,睡在病患家中,其他行李一直都未開啟。現在她的毯子摺好了,她其他的衣服疊放在一旁,她的炊具在沙地上排成一列。她皺眉並走近。醫生向來都被人們尊崇,甚至是敬畏;她甚至沒想過請葛蘭看顧她的行李和馬匹。有人在她離開時動過她的用具,這種事從來未曾發生過。

然後她看見炊具上有凹痕,金屬盤子折成兩半,杯子皺巴巴的,湯匙也被人扭彎。她丟下旋風的韁繩,趕緊跑向被整齊堆放的衣物。疊好的毯子被人割裂撕毀。她從那疊衣服裡拿起她乾淨的襯衫,可是已不再幹淨了。她的襯衫遭人用水邊的泥巴踐踏。這是她最喜愛的一件襯衫,它雖然舊了,但是柔軟舒適耐穿;現在卻是斑斑汙點,破損不堪,背面被割破,袖子被撕成碎布條。它全毀了。

那袋飼料放在她其他行李之中,灑在沙地上的飼料也被壓碎了。旋風輕咬著那些碎塊,舞蛇則站著看著她身旁殘破不堪的景象。她不瞭解為何會有人在掠奪她的營地之後,還把那些破損的用具整齊地堆放。她根本不明白有誰會洗劫她的營地,因為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她搖搖頭。也許有人認為她收下了許多金銀珠寶作為費用。有些醫生確實因為他們的服務而得到豐厚的饋贈,但仍然在沙漠地區受到廣泛的尊敬。就算是沒有受到敬畏或者職業保護的人,也不會把貴重物品毫無防備地擺放。

舞蛇破損的襯衫仍在她的手中,她漫步在這個曾是她營地的四周,感覺筋疲力盡,她既空虛又困惑,根本無法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松鼠的馬鞍斜靠在一塊岩石上;舞蛇拿起它,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只是因為它看起來完好無缺。

然後她看見馬鞍上所有的口袋全被割破撕毀,儘管口袋有釦環扣住。

這些口袋裝滿她所有的地圖與記錄,還有她尚未結束的一年試煉期的日誌。她的雙手伸向每一個角落翻找,就算是一片碎紙也好,但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舞蛇用力地將馬鞍丟到地上。她匆忙奔向營地外圍,在岩石後面尋找,腳一面不斷踩踏著沙地,希望能看見被丟棄的白色頁面,或是聽到腳下紙張噼啪的響聲,但她什麼也沒找到,什麼都不剩下。

她的感覺就像是肉體被玷汙了。她其他所有的財物,包括她的毯子、衣服,尤其是地圖,對一個小偷來說可能會有些用處。但這個日誌,除了她以外,對其他人都毫無價值。

“該死!”她憤怒地朝著空氣大叫。那匹母馬鼻孔噴著氣,驚惶退避,衝入水池。舞蛇全身顫抖,但她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轉身並伸出她的手。她緩緩步向旋風,輕柔地哄喚,直到那匹馬讓她拿起韁繩。舞蛇輕撫它。

“沒事了,”她說,“沒事,沒關係。”她對著那匹馬說話,也對著自己說話。他們兩個都站在清澈沁涼的水裡,水深及膝蓋。她拍拍那匹馬的肩膀,她的手指梳理著黑色的馬鬃。突然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她傾靠在旋風的頸間,不住地發抖。

聽著這匹馬強而有力的穩定心跳聲與它沉著的呼吸聲,舞蛇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抬頭挺胸,涉水步出池塘。在岸邊,她解開裝毒蛇的袋子,卸下馬鞍,然後用一塊撕裂的毛毯碎布開始替馬匹按摩。她滿身汙垢,疲憊不堪地工作著。那個裝飾精美的馬鞍與馬轡上已佈滿了塵土與汗水,那些可以待會兒再清理。但舞蛇不願自己在休息,而旋風卻仍汗流浹背,全身髒兮兮的。

“小舞蛇,小大夫,親愛的小女孩兒”

舞蛇轉過身。葛蘭正一跛一跛地走向她,手中握著一根長滿樹瘤的手杖,手杖支撐著她。她一個高大黝黑的孫女陪著她走來,但是所有葛蘭的孫兒們都清楚,不要試圖去幫忙扶持這個罹患關節炎、瘦小老邁的婦人。

葛蘭白色的頭巾斜斜地覆在她稀疏的頭髮上。“親愛的孩子,我怎能讓你經過我家卻不進門呢?我想,我會聽見她進來的聲音。或者她的小馬會聞到她的氣味而嘶叫。”葛蘭黝黑且佈滿皺紋的臉龐流露出了關心的表情,“小舞蛇,我們並不希望你獨自一人看到這種情形。”

“發生了什麼事,葛蘭?”

“寶莉,”葛蘭對她的孫女說,“照顧大夫的馬。”

“好的,葛蘭。”當寶莉拿起韁繩,她輕觸舞蛇的手臂,表示安慰之意。她拿起馬鞍,然後領著旋風回到葛蘭的營地。

葛蘭攙著舞蛇的手肘不是為了尋找支撐點,而是為了攙扶她扶著她到一塊岩石邊。她們坐下來,舞蛇又看了一眼她的營地,心中不可置信的感覺遠超疲憊。她看向葛蘭。

葛蘭嘆口氣:“這件事就發生在昨天黎明之前。我們聽到嘈雜的聲響,還有人聲,但不是你的聲音。當我們過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一個穿著沙漠長袍的身影。我們以為他在跳舞,但是當我們靠近,他就跑走了。他在沙地上打破了他的燈籠,所以我們找不到他。然後我們發現你的營地……”葛蘭聳聳肩,“我們儘可能撿拾我們所能找到的東西,但每件東西都殘缺不堪。”

舞蛇默默環視四周,還是不明白為何有人想要掠奪她的營地。

“天亮前的風將所有的足跡都吹散了,”葛蘭說,“那個人一定是來自沙漠,但他並非漠地民族。我們不偷竊也不做破壞的事。”

“葛蘭,我知道。”

“你跟我來,吃頓早餐,睡個覺,忘記這件瘋狂的事。我們所有人都要小心那些瘋子。”她因工作變得粗糙的小手,牽起舞蛇滿是疤痕的手。“但是你不該單獨一人到這裡來,不應該。小舞蛇,我早該看見你。”

“沒關係的,葛蘭。”

“我來幫你把東西搬到我的帳篷裡。你不會希望繼續待在這裡。”

“沒留下什麼東西好搬的。”舞蛇站在葛蘭身邊,看著這一團的凌亂。這位老婦人溫柔地拍拍她的手。

“他破壞了所有的東西,葛蘭。假如他把它們全拿走了,我還能理解。”

“親愛的,沒人可以理解瘋子的行為。他們向來沒有任何理由。”

一件真正瘋狂的行為竟會造成如此徹底的破壞,那正是舞蛇為何無法置信的原因。這個事件的破壞手法是這樣奇怪、刻意而且理智,與其說是瘋狂的結果,更像是出自於憤怒。她再度顫抖。

“跟我來,”葛蘭說,“瘋子會出現也會消失。他們就像沙地上的蒼蠅一樣,有的夏天,只要你一轉身,你就聽得見它們在嗡嗡叫,隔一年又全不見蹤影。”

“我想你是對的。”

“不會錯的,”葛蘭說,“我知道這些事情。他不會再回到這裡,他會到別處去,但是很快地大家都會知道我們在找他。一旦我們找到他,我們就會送他到療養師那裡去,也許他們會使他好轉。”

舞蛇疲倦地點點頭:“但願如此。”

舞蛇將松鼠的馬鞍拋至肩上,然後拾起毒蛇袋。狂沙在裡頭滑動了一下,袋子的把手微微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