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忠言也算越权,那这朝堂之上,还有几人敢直言进谏?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稳而沉着,不带一丝急躁与激愤,却字字如钉,叩击人心。他继续说道:“陛下若只愿听悦耳之词,大可遣散群臣,独留伶人俳优于侧,以歌舞升平取乐。可若您心中尚存江山社稷之重,便需容得下逆耳之言——哪怕说话之人,曾是敌国储君,身份敏感,立场复杂。”
玉沁妜久久未语,眉宇间凝着一层深思的阴影。她指尖轻点御案,起初节奏分明,渐次放慢,仿佛在权衡每一句话背后的分量。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铜漏滴答,衬得这一番对峙愈凝重。
良久,她终于启唇,声音低沉却不含糊,清晰得如同寒夜中的钟声:“你说得对。”她顿了顿,目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被压回心底,“朕确实想试探你一番,想知道你是否会顺着朕的意思说话,是否会为了保全自身而曲意逢迎,迎合上意。毕竟在这宫墙之内,太多人学会了察言观色,把真心藏进沉默里。可你没有。”
百里爵垂眸静立,神情淡然,未急于接话,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对话的走向,也无意为自己辩解。
“你明明知道,这是朕设下的局,”她抬眼直视着他,目光如炬,带着不容闪避的锋利,“为何还要当面揭破?你本可以顺水推舟,附和出兵之议,借机削弱大胤兵力,为将来谋势布局。那样的你,或许更能自保,甚至赢得一时信任。可你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为何?”
他缓缓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毫无闪避之意,神色坦荡如明月照川。他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因为我不愿见您因偏信谗言而错杀忠良,寒了天下正直之士的心;也不愿见大胤因一纸虚报、一场误判,便倾举国之力奔赴战事,徒耗粮草军资,动摇国本。百姓耕织多年,才积得仓廪稍实,岂能因一人私谋而付诸东流?”
他稍稍停顿,喉头微动,语气更深沉了几分:“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让自己沦为一个只会阿谀奉承、看人脸色行事的人。若连真心话都不敢说,连是非都不再坚持,那即便身居高位,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样的活着,于我而言,已无意义。”
玉沁妜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你就不怕我说你别有用心?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唇齿间悄然滑出,带着几分试探,又似藏了一丝不安。
怕。他没有回避,目光坦荡地迎上她的眼,语气平静却坚定,可若因畏惧而不肯开口,那才是真正的别有用心——是对您的信任视而不见,是对肩上的责任刻意逃避。沉默有时比言语更沉重,臣不愿背负那样的重量。
她静静看着他,眸光深邃如夜,像是要穿透他每一句话的真伪。殿内烛火微晃,映在她眼底,忽明忽暗。许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像风拂过枯叶,轻得几乎听不见。百里爵,你可知你这样的人,在这宫中,活得长久吗?
臣知道。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张扬,却透着一股清冽的清醒,正因知道活不久,才更要活得明白。
明白什么?她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角的玉镇纸。
明白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语不急不缓,一字一句清晰入耳。臣曾是太子,名动天下,万众瞩目;如今是皇夫,居于深宫,不问政事。将来呢?或许一无所有,甚至不被铭记。但只要我还清醒,就绝不会让恐惧左右我的言语,也不会让私欲遮蔽我的本心。
玉沁妜望着他,眼神几度变幻。起初是审视,继而是疑虑,而后竟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她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身处旋涡,却不随波逐流;明知险境,仍敢直面真相。
你不怕我杀了你?她忽然抬眼,声音冷了下来,像是从寒潭深处浮起的一缕霜气。
怕。他答得毫不犹豫,眉宇间却不见惧色,可比起苟且偷生、违心附和,臣宁愿死得其所。
她怔住了,手指微微一顿,连呼吸都似停滞了一瞬。她原以为他会辩解,会求饶,至少会闪躲。可他没有。他的“怕”说得坦然,他的“宁愿”说得决绝。这种坦荡,竟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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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寂静后,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回荡在空旷的偏殿里,竟显得有些寂寥。你说得太多了。她缓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像穿过他,望向更远的地方。可偏偏每一句,都让我无法反驳。
臣只是说了心里话。他垂眸,声音温和却不卑不亢,若连真心都不敢言说,那这宫墙之内,还有何人值得倾听?
心里话最难听,也最难得。她终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雾缭绕,宫灯渐次熄灭,新的一日正在悄然降临。她的语气不知不觉缓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松动。退下吧。
百里爵躬身行礼,动作沉稳,衣袖拂过地面,未带一丝杂音。他转身离去,步伐不疾不徐,背影挺拔如松,未曾回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出细微的“咔”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玉沁妜起身,快步走到书案旁,伸手拉开暗格,取出一只小巧的青铜铃铛。铃身古朴,刻着隐秘纹路,只在特定时刻才会启用。她凝了凝神,手腕轻抖,铃声清脆响起——叮——
一声即止。
那声音短促而锐利,如同划破寂静的针尖,旋即归于无声。
天机楼的耳目早已布控四周,偏殿内外,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任何靠近此地之人,无论身份高低,皆须记录在册,不得遗漏。
她将铜铃放回暗格,指尖逗留了一下,才缓缓合上。窗外,天色渐明,可她的心,却比昨夜更深了几分。
一日过去,风平浪静。
百里爵回居所后抄经念佛,未曾见客,也未遣人外出。傍晚用膳时只吃了半碗粥,夜里仍在灯下执笔书写,直至三更。
就在玉沁妜准备歇息之际,一名小宦官悄然递上一封信。
信纸泛黄,未署名,字迹清峻有力,正是百里爵手书。
她展开信笺,一行字跃入眼帘:
“沧州水道平缓,无险可伏,若真有盗匪,断不会选此路行劫;且羽林军调动需五日备粮,陛下昨夜方提,今晨即拟出兵,恐有疏漏。愿陛下明察,莫使忠良寒心。”
落款无字,唯有一页《金刚经》残篇附于其后,上面抄写着四句偈语,墨色尚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