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太平莊舊事

男知青老美本來是最整潔最愛美的,這時也累得躺倒不幹了,穿著一身乾淨衣褲仰臥在泥地裡。萬有跑來訓斥他也沒用,便威脅他再不奮勇直前將來招工就沒他的份兒,老美嚇得連忙坐了起來,把附近的草就手兒薅了兩把。

小孟一邊幹活一邊嘆氣,只恨爹媽沒有把他生在戰爭時期,衝鋒陷陣死也死個痛快,強似如今在地裡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補充說,就是被敵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緊牙關不招出萬有是共產黨,只是現在兩條腿比坐老虎凳還難受,只好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如同剛剛鑽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邊幹活一邊罵:“媽的,我當年怎麼不得小兒麻痺?”得了小兒麻痺可以不插隊,但小范的考慮與眾不同:他說鄰居家有個孩子得了小兒麻痺,後遺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著走路——讓他來這裡幹活豈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誇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這裡的山。小范說自己寧願天天揹他爬山,就是來回多背幾趟也不怕,怎麼也比這樣蹲著走路強。

半個月幹下來,知青們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為是幹部子弟,歷來不大看得起城市勞動人民的,如今卻連做夢都夢見自己當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潔工人,到晚上趁涼快上班,幹到夜裡就收工,洗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覺,白天還可以盡情玩樂。老美的意見不同,他說當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誤晚上睡覺,第二天還有時間玩兒。小范有力氣,他寧願當裝卸工,累也累得痛快,還可以跟著車四處跑,熬到最後興許還能熬上個司機。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來就想當賣糖果的售貨員,活兒又輕巧,吃個零嘴兒什麼的也方便。說這話時,她的眼裡閃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麗動人。大家都說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實現。

地震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們今年再不必受間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說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頭轟雞,其工作性質相當於一個稻草人或者一隻紙老虎;小范和老美現在被派到菜園子裡幹零活兒,後來也變為長期性的工作,他倆還人心不足,罵隊長有偏有向,萬有也怕擺不平,後來又給他們加封了“技術員”的稱號,送到公社去脫產培訓了兩天。

現在小孟趕著牛兒從田邊走過,再看看地裡蹲著薅草的人們,無疑是一次深刻的憶苦思甜教育。想起過去苦,更覺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大聲和地裡的婦女搭起話來:

“嘿!好好幹啊!薅淨著點兒啊!不薅淨了不給分兒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亂哄哄的聲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這小活兒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勞力放牛,你虧心不虧心啊?”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頭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裡頭,你爹媽可沒處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腳,勇敢地和她們對罵:“誰呀誰呀?誰咒我呀——看今年掐穀子的時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穀子時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來——那是他插隊後覺得最有趣的一次勞動。

去年秋收,成捆的穀子運到場上,以此為圓心,全隊婦女們圍坐一圈,用一種特製的小刀把穀穗掐下來。這活兒不算累,一人面前放著幾捆穀子,邊掐邊聊,大家幹得都很鬆散。萬有號召了幾次“嘴說著,手摸著”也不見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穀子記一分工。因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揚場的知青小孟叫來往大家面前抱穀子,並臨時兼做記工員。穀子捆兒有大有小,攤上小捆兒的自然就佔了便宜,於是全場院的婦女集體對小孟親熱起來,小孟一輩子聽到的好話加在一起也沒有在這一天裡聽到得多。他笑容滿面,神采飛揚,大小搭配,童媼無欺,支應了這邊,又答應著那邊,真有點兒手忙腳亂了。忙亂之中他還做了些手腳,突出照顧了以下這幾位人士:

一、萬有的女兒大鳳。一個插隊的知青照顧一個隊長的女兒,一個團支部的書記照顧一個團支部的委員,一個十九歲的男孩照顧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箇中甘苦,內裡詳情,就不必細論了。

二、房東二大媽及其兒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氣短,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頭的三嬸。小孟照顧她倒不是因為她是二大媽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為她本人不過三十多歲,風韻猶存,有如巴爾扎克筆下的成熟婦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歲的女兒小玲的分上。小玲不僅是全大隊最聰明最美麗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學時的女同桌長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現在在青島當女海軍,小孟平均給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數也剛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數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對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對小玲她媽三嬸自然也就愛屋及烏了。

四、三嬸的鄰居關老奶奶。老人家在村裡歲數最大,時年已是九十歲高齡了,因為老得在家裡已經做不動飯,便被她兒子打發出來混工分。她兒子是村裡負責看山護林的老關頭,極有心計:老太太雖說一天只掙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錢,還頂不了兩隻下蛋雞;可一年下來也有個四五十塊的進項,她又吃不多,一個人的開銷差不多就夠了,鬧好了還略有結餘。再說她老人家那麼高的輩分兒,那麼大的歲數,又只掙那麼點兒的工分,誰還好意思真讓她乾點什麼呀,在外出工還不跟在家歇著一樣?在家歇著還得有人照顧,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說話解悶了。所以老關頭天天讓關奶奶出工明擺著是佔隊上的便宜,萬有曾幾次拒絕給老太太派活兒,經不住老關頭振振有詞:“我媽她歲數再大也是社員呀!毛主席說了,社員都是向陽花,千家萬戶種莊稼——是社員就得勞動,不勞動要出修正主義不是?我媽要出了修正主義你負責是怎麼的?不給我媽派活兒,是你養活她怎麼的?”萬有無奈,只好讓老太太天天在場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著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見關奶奶把眼睛湊到膝蓋前,哆哆嗦嗦地也拿著一把小刀片在掐穀子,心裡不禁一陣發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給她多畫了一個“正”字。

隊裡穀子種得少,小包工又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本來兩天的活兒一天就幹完了。小孟於是又把希望寄託到來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穀子,我非挑最大捆兒的抱給你”——他常常這樣對村裡的女人們說。

可是今天小孟失算了。全隊的青壯年婦女都在地裡薅草,法不責眾,所以她們並不懼怕小孟的報復,反而紛紛笑著回罵他。小孟自知一個沒結婚的男孩子絕非她們的對手,只好趕快溜之大吉了。

<h3>【零 四】</h3>

今天三夏,太平莊大隊第一生產隊萬有隊長犯了“無視黨紀國法,變相瞞產私分”的嚴重錯誤。

在人民公社體制下,我國農村的口糧分配製度是十分嚴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報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級自有安排。萬有作為一個最基層的生產隊長,手中掌握的糧食十分有限:飼料糧、種子糧、儲備糧都是專糧專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還有那麼千把斤的機動糧,困難補助啦,人來客往啦,幹部學習民工外出啦,一年下來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關鍵在於“瞞產”,而萬有走的也正是這條路子。

一般說來,分給社員的口糧應當是脫淨曬乾的,其溼度不能超過國家規定的“拒收”標準(指交售公糧時超過這一標準的就拒絕收購)。但有時遇上連續的陰雨天氣,糧食在場上遭了淋,眼看就要發芽變質,隊上也會把溼糧食當作口糧趕快分下去,讓各戶自己用熱炕烘乾。為了不使社員吃虧,隊裡也會留百把斤溼糧食作為樣品,烘乾後計算出損失的水分,再把這部分糧食補給大家——這種辦法按說也合情合理,可萬有偏偏就在這上頭做了手腳。

今年夏收確實下了幾場大雨,場上的麥子也打溼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該抓緊晾曬,可一隊社員卻一致嚷嚷著要分溼糧食。萬有心裡明白,便以“情況緊急來不及請示”為藉口,私自做主在場上分了三萬斤“溼麥子”。同時,場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樣品糧”,只等烘開後計算出損失,再把剩下的給大家補齊。分溼糧食的秘密就在這裡:樣品糧損失得越多,社員們能補到得也就越多——於是場院的這百把斤糧食幾乎成了一隊社員的人民公敵,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誰都想方設法來損失它——最後竟使每百斤糧食損失了整整十二斤!

這個數字,只有在麥子被水泡得發漲時才有可能出現,而一隊的麥子其實不過剛剛被雨打溼,每百斤損失個斤把兩的也就到頭了。但事實俱在,天理昭然,隊上自然還要按這個數字補給大家——實際上等於每分一百斤糧食就多給了十來斤!萬有一共分了三萬斤溼麥子,也就等於私分了三千斤糧食!而且此事做得毫無痕跡,因為在理論上這三千斤糧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萬斤麥子中的水分而已!這樣不僅私分了糧食,而且還隱瞞了產量,從而又減少了公糧派購任務,萬有這便宜可佔大啦!

此事傳出,太平莊輿論譁然!二隊三隊社員群情激憤,齊聲痛斥老萬有坑害國家損壞集體毒害社員法不容留!一時間,大家紛紛來大隊部揭發檢舉,先是譴責一隊無法無天,次是表白本隊守法奉公,最後要求不能讓好人吃虧,要麼利益均沾,要麼大家拉倒。

徐貴找萬有談話,萬有自以為幹得天衣無縫,說來振振有詞:情況緊急就是情況緊急,幾萬斤溼麥子眼看就要發黴變質,不趕快分下去利用社員各戶的熱炕烘乾,萬一出了事誰能負責?至於樣品糧的損耗,過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會計、場頭和幾十口子貧下中農都挨旁邊站著嘛,確確實實每百斤損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調查去!徐貴心裡自然明白萬有的把戲,表面上卻裝作十分為難的樣子,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至於二隊三隊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貴可就萬萬不敢答應了——倘若太平莊膽敢私分萬把斤糧食,他這個大隊支書差不多就夠槍斃了。

二隊三隊沒有擺平,當然不肯罷休,鬧來鬧去,最後看看實在鬧不出什麼名堂,乾脆大家拉倒——一張狀紙告到了公社。

公社黨委找萬有談話,萬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搖大擺地進了會議室。進了門兒,給這個點頭,跟那個握手,見桌上放著胡書記的一包菸捲兒,不用人讓就抽出一支,還直張羅著跟書記對個火。一問他分糧食的事兒,他就連聲喊冤,指天畫地,賭咒發誓:誰他媽多分了糧食天打五雷轟!告訴他群眾有反映,萬有更是哭天抹淚地叨叨起基層幹部的苦處來,又說是落後群眾陷害,又說是階級敵人破壞,請公社黨委一定要給他做主。沒想到胡書記階級鬥爭是先鋒,生產鬥爭也是內行,“啪啪啪”一連甩出一串問題,把萬有問了個張口結舌:

一、全公社十幾個大隊,幾十個生產隊,為什麼就你們太平莊一隊分了溼麥子?大家都在一個天底下,怎麼就你們那裡的雨水大?

二、今年麥秋是下了幾場雨,可並沒有出現連續陰雨的天氣,就算麥子捱了淋,天一放晴為什麼不抓緊晾曬?

三、歷來麥秋都是邊收邊打邊入庫的,就算你一畝地產五百斤,場上堆著十畝地的麥子已經不得了啦,你怎麼會把六十畝地的麥子全都堆在場上?

四、今年的天氣預報準確無誤,況且每次變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鹹鹽的人了,難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嗎?就算場上堆了三萬斤麥子,你為什麼不組織“搶場”?難道就坐等著分溼糧食嗎?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溼了麥子,又怎麼能漲成那個樣子——每百斤中倒出來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溼糧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經過公社、大隊層層批准才行,數目大一些的,上級還要派人來現場監督,怎麼就你萬有膽大,三萬斤糧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還有沒有上級領導了?

七、你萬有一貫宣揚唯生產力論,推行劉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質刺激,平日裡在隊上多吃多佔,稱王稱霸,把你們太平莊一隊搞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這些在公社、在縣裡都是掛了號的!如今你越發吃了豹子膽,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瞞產私分來!你這黨籍還想不想要了?你這隊長還想不想當了?——你離縣大獄可沒幾步了!

如此等等,問得萬有張嘴結舌,嚇得萬有膽戰心驚。萬般無奈,只得避重就輕地承認自己組織紀律性不強,事前不請示,事後沒彙報,虧了國家,坑了集體,害了自己……說來說去,萬有一口咬定瞞產私分是事情的結局而不是開始,他開始只是圖省事分了溼麥子,錯就錯在後來沒有堅持原則,明知樣品糧的數字可能有出入,仍然決定按這個數字給社員補了糧食,真是一時糊塗,好心辦了壞事,請上級領導明察。

萬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萬斤溼麥子,此時早已烘乾,而且其中的幾千已經吃進了社員們的肚子裡。這麥子當初到底溼到什麼程度,每百斤應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無對證的事,也就只好脅從不問了。但首惡還是必辦,公社讓大隊先拿出處理意見。萬有是太平莊三個生產隊長中最能幹的一個,徐貴有意從輕,親自主持召開支部大會,透過了“給予該同志以嚴肅的批評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書面檢查,保證永不再犯”的處理決定。誰知今天公社批下來的卻是“留黨察看”,而且還要開他的批鬥會,這實在讓徐貴十分為難。此時,他正坐在萬有家的炕頭上,吞吞吐吐地向他傳達這一決定:

“萬有兄弟,我說了你可別惱,麥秋分口糧那檔子事,公社黨委昨黑夜已經研究下來了。上級也知道你生產領導得好,這隊長呢,還是非你不可。可這黨裡邊呢,也得對你有個處理。這回啊給你定的是留黨察看,你還是黨裡邊的人,皆因為出了這麼點差錯,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後晌啊,先在你們一隊開個社員會,把這檔子事兒跟大夥唸叨唸叨,胡書記親自來參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員們也得有個態度不是?回頭我找幾個人,讓他們都說上兩句,就為給胡書記聽唄!兄弟你也準備兩句認錯的話,也跟著一塊兒說說,嘿嘿……”

萬有一直坐在門檻上悶頭抽菸,聽到這兒抬起頭來:“得啦,徐書記,我聽明白啦!不就是開會批判我嗎?——成,您說咋著就咋著吧!”

徐貴樂得連連點頭:“對著咧,對著咧——萬有啊,今兒後晌的批判會你先挺著點兒,一年下來,不用你費心,我一準把這處分給你抹了,中不?……咱大隊管生產的副書記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還打算從你們一隊補個名額進支委會呢,沒聽說揹著處分進支委會的不是?……萬有啊,不瞞你說,咱大隊的小工廠今年還真賺了幾個,專有困難補助這一項,你有困難你言聲兒……”

萬有站了起來:“就這樣吧!徐書記,您忙,我也忙,咱們就此算一段兒——您找人預備開我的會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貴只得跳下炕來:“成,成,就這麼著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兒吃去?讓你嫂子弄倆菜,咱老哥們兒喝四兩?”

“改日吧!”徐貴話音未落,萬有已經甩手出了門。

<h3>【零 五】</h3>

去年大秋,一隊頭一次收了花生,單打單放在場上。按規矩得找個人來看守這花生場,按規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場上吃多少都不算偷,於是好多人都來攬這樁美差,為著節省半個月的口糧。萬有為此專門召開隊委會,一致決定要挑一個年齡最老、牙口最差的人來做這工作——於是齊爺光榮入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