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這些年在王城的日子,那些終日不斷的流言蜚語聲終於讓卡洛琳明白為什麼她作為一介平民能夠留在王城,為什麼她只是跟隨神殿與王族出席一些重要場合就可以不斷晉升,甚至卡洛琳心中還隱隱升起一個不可遏制的念頭——
她還知道為什麼作為德文郡公爵家小兒子的羅伯特要在這個時候向她求婚。
神殿需要一個代表著平民階層的女性神術師向世人彰顯祂的仁慈,而她——只是恰好被神殿與王族選中了。
也就在這時,卡洛琳終於領悟,為什麼同是平民出身的孩子,她與狄訶斯對待貴族卻給出了完全背道而馳的態度。
因為貴族們對她的確溫和寬厚,對待狄訶斯也的確刻薄殘忍。
在神殿與王族的眼中,越是優秀的女性,最終她們的歸宿不外乎是在神殿的恩賜下嫁入王族,成為王族利益的最終擁護者。
而狄訶斯不同,他雖然是個平民,但也是個男人,而婚姻並不能束縛男人,只會成為他們奮起反抗的助力。
憑藉著這些年王城的朝夕相處與格蘭西神學院的同窗情誼,縱使卡洛琳心中深藏著對這位世人眼中相貌英俊,年少成名的神官大人的愛意,但她最終還是毅然決然地拒絕了羅伯特的求婚。
“對不起。”
卡洛琳看著單膝跪下的神官大人,他看起來是如此真摯而虔誠,一瞬間讓卡洛琳想到他們還在格蘭西神學院的日子。
她忍住眼眶的溼熱,輕聲說道:“我想去戰場。”
“為什麼要去戰場?”
羅伯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人族邊境苦寒,又常有非人族的進犯,在特殊情況下,食不果腹也是常有發生的事情。”
是啊,為什麼要拋下王城裡這最繁華的一切呢?
也許是因為這裡的地毯踩上去太過柔軟溫暖,騎士服看起來太精緻奢華,更或許是因為這裡縱橫的街道,如雲的馬車,高聳的府邸看起來太像是雲端夢境,以至於卡洛琳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狄訶斯年復一年從邊境寄來的信件。
兇殘嗜血的魔獸。
殘殺平民的異教徒。
虎視眈眈的非人族。
還有雪。
和王城如春四季不同,邊境處鋪展著終年不化,又冷得刺骨的雪,可在狄訶斯信裡幾句不經意的悼念詞中,卡洛琳比這些養尊處優的王城貴族更加清楚,那裡雖然淒寒刺骨,卻也曾真真切切地灌溉著有無數騎士赤誠而真摯的熱血。
用了快十年,卡洛琳這才漸漸讀懂了當年她意欲啟程前往格蘭西神學院之際,家中長輩欲言又止停留在唇齒間的話語,為什麼他們言語間全是從骨子裡對王族與神殿的敬畏和恐懼,與生怕一步錯便步步錯的謹小慎微。
如果時光倒流回從前,臨行前卡洛琳確信自己不會再說出平等與平權的話。
因為她是平民,一位出身自籍籍無名家族的平民。
但卡洛琳現在以平民為傲。
唯有平民,才忠貞不二地履行著神明的指引。
卡洛琳給狄訶斯寫了信件,做完了王城騎士團最後的交接工作,她終於要離開這座自卡洛琳年少以來就夢寐以求的王城。出發之日在即,卡洛琳獨自登上王城外的洛爾斯山,她回首望去,只見夕陽日暮下的約瑟科夫國王城恢弘巍峨,縱使她登上了洛爾斯山頂,竟然也望不見王宮高聳的塔尖。
她眨了眨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氣。
那一刻,卡洛琳忘記了不得不同年少青□□戀分別的悲傷。
她只是想到邊境的連綿起伏的高山,山上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從格蘭西神學院學到的各種奇異地貌,還有那些溫和友善的非人族,這些卡洛琳只在書本上見到過的事情,曾在狄訶斯的信件裡被他提及,而從今往後,她都能親眼看見。
她自由了。
她不是平民神術師卡洛琳,也不是被神殿眷顧的女騎士,更不會是德文郡家族的未婚妻。
她只是卡洛琳。
羅伯特以私人的名義邀請卡洛琳參加最後一次王城的晚宴。
這是卡洛琳出城最緊要的關口,因為神殿並不希望他們花費這麼多年精心打造的“女性神術師”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脫離了他們的控制,更惱怒他們傾斜給卡洛琳的所有資源都將付諸東流。
可那是羅伯特。
他對卡洛琳向來溫和,他們之間又是如此熟稔,只差一步就能成為終身伴侶。
這只是同她的過去作最後一次道別。
卡洛琳這麼想著。
然而這場並未對外公開的晚宴上坐著的全是王城貴族。昔日同她探討暗系神術的羅伯特如今卻高高地坐在他的父親,德文郡公爵,的旁邊。
這是一場讓卡洛琳終生難忘的酒局。
晚宴上坐著王國的公爵,神殿的神官,乃至格蘭西神學院的教授,每一個都是她不敢輕易得罪招惹的大人物。他們在晚宴上的話語也一反往日的讚譽鬆快,一昧地起鬨,明嘲暗諷她平民的身份,暗中所得到的德文郡家族的恩賜。
“卡洛琳。”
公爵大人站起身:“這是特意為你送行,而釀造的奇蹟之釀,祝你旅途一路順利。”
卡洛琳壓根就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然後從羅伯特的手中,她接下了那杯注入幻情果汁的酒。
她面色潮紅地坐在酒席上,就在感官漸漸模糊,神智尚且清醒之際,卡洛琳終於聽清了那些人內心深處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