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夏四月丁未
連續忙碌了小半年的八爺胤禩蒼白著臉出了刑部大牢。
素日清明的腦子如同被捂了一層牛皮,混亂而昏脹,連著審了兩天的犯人,一個個線索連成了一條清晰的線,只要找到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他想要知道的一切就會呈現在眼前,可是,明明答案就在那裡,偏偏用盡了手段,這缺失的一點卻無論如何就是抓不住。
頂著暈沉沉的頭,踩著虛軟如在雲端的步子沿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高高的門檻前,八爺停下了腳步。
抬起頭,看著朱漆大門上懸掛的貝勒府門匾,八爺苦笑了一下,揮開高福伸出的手,抬腳邁過門檻,走進了他自己的家。
在書房中坐了一個下午,直到高福點亮書桌上的燈臺,八爺方才猛然驚醒一般看向書房外“夜了?”
窗外一片黯沉,不知什麼時候,已是夜色深深。
“是,已是亥時初刻了。”
高福又將書房角落處放置的幾盞燈點亮,原本一片漆黑的書房頓時亮了起來。
將放置在一旁小几上的食盒揭開蓋子,將盒中點心一碟碟端出,高福擔憂地抬頭看向八爺“爺,好歹用些點心,您已經一天沒吃東西。”
看著那一碟碟製作精美的點心,八爺卻完全沒有一點胃口。
“都端下去吧。”
正在擺盤子的高福手上動作一僵,轉頭看了一眼書桌後自家主子爺的臉色,認命地又將盤子一個個裝回食盒。
“福晉在做什麼?”
高福蓋蓋子的動作一頓“福晉已歇下了。”
“歇下了?”八爺臉上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能睡著就好呀。”
高福小心地看著他家主子爺的臉色,這半年來,府裡兩位主子間的氛圍平和中透著怪異,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偏偏所有侍候的人都覺得主子爺和福晉的關係變了——親近中夾雜著疏離,熟稔中帶著陌生。
高福不知道怎麼了,明明此前一切都還好好的,突然福晉就不再高聲大笑,爺的身上也日益籠上了陰鬱之色,這樣壓抑的主子爺,讓高福想起第一次見著時的樣子,年僅六歲的孩子,身上的氣息沉重疲憊又消沉壓抑,如同一個揹負著不堪承受之重的大人,讓人看了揪心。
直到與九爺十爺好上,爺的臉上才一天天多了笑容……
“高福。”
“奴才在。”
“去將當年福晉初進府時的陪嫁名單找出來,拿來書房。”
“是。”
這一夜,八貝勒府書房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天,當太陽自東方升起時,在書房裡忙了一夜的八爺推開窗戶,站在窗前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泌涼的新鮮空氣。
看著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八爺的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辰時,八爺走進貝勒府的主院。
推開臥房的門,看到炕上盛裝端坐著等待著他的樣子,八爺既意外,又覺理所應當。
“可吃過了?”
溫和關切的詢問,如同此前每一個早晨一樣,似乎他還是那個深深信任著她、關心她、寵愛著她的男人。
凝視著男人熟悉的面容,想著這些年無數恩愛的日子,郭絡羅氏淚流滿面。
八爺嘆了一口氣,坐在炕沿伸手輕柔地替郭絡羅氏擦著決堤一樣的淚水,“快別哭了,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還有爺呢!
這是每一次她委屈時,他都會說的話。
可是,今天,他只說了一半。
後一半,再沒說出口。
郭絡羅氏絕望地看著男人收回手,垂下眉眼,果然……
“你都知道了?”
顫抖泣音,卻只讓男人的心更加沉重。
看著男人沒有表情的臉,垂斂的眉目,僵硬的坐姿,郭絡羅氏閉上眼,一顆心,如墜寒池。
郭絡羅氏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顫抖的手端起手旁炕几上一盞茶,一臉絕決地喝了下去。
喝下茶,郭絡羅氏臉上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
看著垂目不願看她的男人,她的眼中交替閃過憐惜、眷戀、不捨與痛恨,最後,定格在漠然。
“第一次見著你時,我便想,那個眼神溫柔的皇子一定有一顆水一樣的心。”
“嫁給你時,我覺得很幸福。”
“你去侍妾屋裡,我體味到了嫉妒與苦楚。”
“皇上要給你指人,你拒絕了,我十分高興,又不安,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鬆口,讓我的家裡多出另一個女主人。”
“弘旺出生,我覺得輕鬆,心裡卻又止不住痛恨。”
“你告訴我,我不能生育,是外祖家的人動的手……我如遭雷擊,卻又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