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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癲

盛京西郊,夢雲山,崇吾寺。

楓葉漫山紅透,香火經年不息,滿山雲霧繚繞。

小雨淅瀝,巍峨寶殿之前,應雲渡身著僧衫,持著掃帚,躬身掃去溼漉漉的石階上的落葉,一下一下,像是掃去心上塵蕪。

他在崇吾寺本是以瑤光山空無宗弟子的身份落腳。宮裡的人或許和崇吾寺主持打過招呼,主持大師將他奉為上賓,讓他不用做掃灑雜務,不過他每日做完早課,依然在做些力所能及的雜活。沉靜溫和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得讚歎一句虔誠。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到底在謀算一些什麼。上一世未完成的大業在他的心裡勾勒出大致的形狀,這一世,他會慢慢的鉤織自己的勢力,更有耐心,更加隱蔽,更加不留痕跡。這樣做的目的並非為了追逐什麼權勢,而是為了她。

九五至尊如今還未年老,可眼中依舊劍戟森森,應雲渡數日前在紫宸殿中見他一面,便知道他日後會變成上一世那般多疑猜忌的扭曲模樣。知予要完成什麼任務,他其實依然不是很懂,但他明白,這個任務多半和喬姻有關,也和大奉王庭有關,既然如此,他會慢慢發展勢力,等待她需要他的那一天。

父親年老智昏,這龍輦或許由三弟四弟來坐更加合適,實在不行,他來坐也不是不可以,其實他覺得,這個位置似乎由她來坐更順眼些。

“夢雲山的雨裡有檀香氣。”

一道輕柔的女聲從身後傳來,應雲渡轉身一看,只見淅淅瀝瀝的小雨中,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著桃色衣裙、舉著油紙傘的溫婉女子。

她挽著一個小竹籃,持著傘站在石階上,渾身像是縈繞著一股江南水鄉的柔霧,如煙似幻,叫人將她看不真切。

徐妙。

她似乎不該在這兒。

應雲渡不動聲色的開口:“女施主說得是。”

“裝什麼裝,蠢和尚。”徐妙當即擰眉,難耐的別開了臉,似是懶得看他。

應雲渡沉默良久,“你好像不該是這樣……”

此世沒有不知閣和摘星處,她不該認得他。更何況他記憶中的徐妙,常年拉著一張臉,殺伐果斷,冷若冰霜,就算出現在崇吾寺,也不該是這副溫溫柔柔江南女子的模樣。當然,方才她一開口罵人,恍惚間,應雲渡感覺又回到了第二世,但正因如此,更給人一絲詭異的割裂感。

“你不也不該是這樣。”

徐妙冷笑一聲:“瑤光山的小和尚,你的鏡子呢?你有通天徹地之能,最後把我的知予,把我們的樓主救回來了嗎?”

夢雲山的楓葉猩紅,紅得像是那一世四皇子府邸裡的雪地,上面全是她最愛的人的血。

徐妙趕到那裡的時候,喬姻瑟瑟發抖的坐在雪裡,她的面前躺著已經沒了呼吸的喬遲。

喬遲,徐妙討厭她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男人,而且是那麼不吉利,她就真的遲來一步,沒有見上她最後一面。

她更喜歡她的字——知予。她總是毫無保留,把一切都予給了別人,然而最後就這樣死在別人手裡。

徐妙一輩子最討厭蠢人,如果別人這麼蠢,還把自己蠢死了,她可能會嘲諷一笑,可落到知予身上,她卻連哭都哭不出來。茫茫大雪間,她抱著她的屍體,洶湧的恨在心中沸騰,只想把世上所有人都捅死,然後一把火把世間一切都燒成灰燼,全都該死,全都去死!

姻姻還以為她會放過她,畢竟平日知予一向對她冷眉冷眼,而她這個外人反倒對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這顆蠢腦袋大抵想不到她是愛屋及烏,如若姻姻不是知予的侄女,她連笑臉都不會給她一個。

江湖兒女,生離死別是常事,徐妙迅速手刃了姻姻,為知予報了仇。姻姻死前,顛三倒四的說應二曾經來過,拿著塊發光的鏡子,失魂落魄的消失在原地。

徐妙對這些奇聞怪談向來是嗤之以鼻,可那時她的內心深處卻真的希望有這麼一回事,希望她最討厭的應二擁有通天徹地的本領,會因為他對知予的情意而將她救回來。

然而她抱著這一絲微小渺茫的希望,等了很久很久,從冬天等到春天,等到知予的屍體都壞了,沒有任何轉機出現。她只能接受,知予是真的走了,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她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沒辦法和她拌嘴吵架再和好,沒辦法牽她的手,沒辦法與她十指相扣,沒辦法假裝睏倦,將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

世上的蠢人這麼多,該死的人更多,為什麼死的偏偏是她?世上死而復生的人也不是沒有,憑什麼她就不能活!

應二果然是個廢物東西,優柔寡斷難成大事,那些什麼發光的神器,她要統統搶來救知予!

於是在某個雨夜,徐妙終於忍無可忍,帶人浩浩蕩蕩衝上了瑤光山悟惑寺,按倒住持嚴刑逼供。

老住持當場嚇暈了過去,一個叫歸雲的老禿驢站出來,義正言辭的說悟惑寺壓根沒有什麼逆天改命的寶貝,她不信,他就開始咬文嚼字。

“阿彌陀佛。”老禿驢雙手合十,慈眉善目,慢慢吞吞:“女施主,百態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紅塵方為……啊!”

徐妙一拳頭攮過去,世界安靜了。

後來,她讓手下把悟惑寺掘地三尺,依然沒有找到有用的東西,於是她開始推經幢,斷屋樑,倒浮屠……

她哭了嗎,她不記得,只知道那時渾身顫抖,臉上冰涼。

手下從浮屠塔裡扒出一些先賢大德的智骨,有人常常會供奉此物,她也不知道怎麼用,情急之下就磨碎了口服。味道真是奇怪,還一點用都沒有。

那一世,徐妙活了很久很久,看著這大奉天下頻現天災,北方赤地千里,南方洪水滔天,地龍翻身、蝗災、瘟疫、輪著番的來,千里無禾、餓殍載途、反賊四起、天下大亂。

最後是怎麼死的,她自己也忘了,只記得睡了長長的一覺,再一睜眼,就成了安樂坊花萼相輝樓對面布莊的老闆娘。

那時天下大定,大奉定都盛京,大奉所有將士們喜氣洋洋的騎馬遊街,沿街無數百姓向他們這些開闢太平的功臣拋擲花枝香果,其中被擲了最多的人,赫然便是徐妙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知予。

這一世,知予長得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那張臉少了一些混不吝的痞氣,多了身經百戰的英武與堅毅。或許這一世她已經不是女身,或許她已經是個男人,無論是男是女,徐妙都不在乎。人生苦短,她只想和她在一起。

當知予騎馬的身影慢慢遠去,徐妙從視窗回過頭,屋內,她此世的丈夫正因為她無所出而對她汙言穢語,罵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鬧著要納妾。於是她對他微微一笑……

很快,花萼相輝樓對面那布莊的老闆娘成了個小寡婦,布莊辦不下去,改成了胭脂鋪。

安樂坊的地痞流氓看小寡婦好欺負,天天對她動手動腳,她一介弱女子,當然要被追得無處可躲,某日便一不小心摔倒在來安樂坊酒館喝酒的淮陰侯面前,被侯爺扶起來的時候,眸中帶淚,神情慌亂,鬢角還別了一朵新喪的小白花,端得是無依無靠,楚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