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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癲

初冬的凌晨,天寒地坼,寒風侵肌。

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天氣,每隔五日一次的小朝會還是雷打不動的召開。

大殿裡燃了爐子,點上了紅蘿炭,烘得人渾身暖洋洋的。

朝會中,文官們井然有序的向天子告稟著近日經辦事項,偶爾遇到難解之處,意見不同者便要吵上幾句,若是吵得兇了,天子的眼神便會從御臺之上沉沉落下,百官隨之噤聲。

帝王之威,赫如雷霆,令萬物肅靜,不敢生息。

不過這一切都和大殿右側的武將們沒什麼關係。如今四夷大定、海不揚波,大奉沒有用得上他們這些拜了公侯的老傢伙的地方。

此刻炭香爐暖,紫宸生春,站在紫宸殿裡,揣著玉笏板,聽著那文官們的咬文嚼字,五大國公、八大開國郡公、十一大開國侯,個頂個的眼神迷離,昏昏欲睡。

天子對他們這群一起打天下的兄弟總是格外縱容,即使去年年底他們全都告了病假窩在家裡睡大覺,也並未他們說半句重話。歲暮天寒,凌晨起床趕朝會實在痛苦,實話實話,今年他們還想這麼幹,但奈何他們中間站著一個喬遲。

武將本來就不拘小節,常常禮數不周,三哥做了皇帝后肚量越發的大,從來不計較,但是十一卻會和他們講道理,講完之後,會以比試過招為由,冷著臉把他們抽得滿地找牙。

成國公錢成良睏意上湧,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切,打到一半,陡然意識到這是在朝會上,又默默的把嘴給閉上。

嗐,殿前失儀,不過不打緊,他也不是最失儀的,前面老七站著也能睡,竟然還發出隱隱的鼾聲……作死,被十一聽到定要挨抽!

思即至此,錢成良頭皮一緊,偷摸用手裡的玉笏板捅了捅朱橫的屁股。

鼾聲戛然而止,衛國公朱橫伸出粗胖的大手,迷茫的撓了撓自己的臀,不明所以的扭過頭來。看他的模樣,本是想要用眼神詢問下老四哥,可是下一瞬,那眼神閃了兩閃,頓時就充滿了閃躲和心虛,簡直都要畏畏縮縮起來。

錢成良順著他的眼神扭頭往自己身後看去,只見肩背挺拔的淮陰侯正目光沉沉的盯著他們二人,顯然已經把二人剛才的打鬧看到了眼裡。

這雙帶著警告的嚴厲長眸裡,明晃晃八個大字:天家法度,禮不可失。

朱橫和錢成良自知理虧,齊齊咧嘴憨笑。

喬知予把目光移開,皺著眉示意他們看看殿側站在蟠龍金柱下的殿中侍御史。朱橫和錢成良便跟著看過去,只見那身著蒼青官袍的御史郎官面色不善的瞥了他們二人一眼,提筆就在手中本冊上奮筆疾書。

——殿中侍御史,掌糾彈百官朝會時失儀者。

嗚呼,被逮個正著,又要被參上幾本啦!

兩個老貨悻悻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揣著玉笏板,做恭敬認真狀,假裝方才壓根無事發生。

朝會過後,王福公公又來傳天子口諭,請喬知予前去紫宸後殿商討事務。

大奉建國已逾三年,各方面已經逐步走上正軌,無論是戶籍、農稅、還是水利、軍工,都有專官負責,無法決斷時,天子亦可於政事堂與宰輔相商。可即便如此,宣武還是喜歡在朝後與喬知予討論,問問她的看法。

專官只負責各自手下事務,而宰輔出身世家大族,各有打算,不能全信。天下蒼生的重擔沉沉壓到肩頭,巨大的壓力如泰山壓頂,即使宣武是九五至尊,也會時常惶恐,想要尋求一份寄託,而這寄託,只能是向那個忠心不二的心腹、生死相托的手足。

這或許是一種習慣,畢竟亂世十六年中,喬知予的那雙穩重的手一路扶他走過,當此人陡然放手,讓他自己行走,他雖也能走穩,可一旦遇到難解之事,總是忍不住伸手回握。

宣武帝與淮陰侯的討論,當然並不像與朝臣議事一樣嚴肅,多半是伴隨著散步、下棋,和宴飲。而這一次有些不同,是在太液湖畔釣魚。

“朕聽聞老四他們幾個在休沐時,常常攛掇你去東郊白河邊垂釣,可你卻從未去過,這是為什麼?”

陽光明媚,太液湖畔波光盪漾。

宣武帝身著黑金龍紋圓領便服,腰懸金邊魚符,整個人衣冠赫奕,威嚴堂堂,但是頭上卻戴了一頂老農種地才會戴的寬簷草帽,此刻正靠在假山石上,聚精會神的穿餌。

“臣不善此道。”

雖如此說著,喬知予還是撩起衣襬,頗給面子的坐到了杌凳上,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為她準備的魚竿。

“不善此道?朕還以為你什麼都會。”宣武帝整理著魚線上的鵝毛杆浮漂,側目揶揄道。

喬知予搖了搖頭:“陛下說笑了,臣又不是完人。”

“盛京皇城興建於前朝,太液湖也是興修於那時。大燕宮人放下魚苗,經年累月,養成了這一池胖錦鯉,看著倒是繁華,只是每日魚飱耗費頗多,一日不喂,便要造反。今日你我二人,便來釣一釣,知予覺得如何?”

喬知予抬眸看了眼興味盎然的宣武帝,手裡魚竿一甩,丟擲鉤去,口中說道:“頗有野趣。”

太液湖畔,微風習習,豔陽高照。陽光落到人身上,帶來陣陣暖意,太平無事,釣魚休閒,讓喬知予此刻心情不錯。

宣武帝此人,身上有個絕佳的品質,叫做能屈能伸。正如他當年能按捺得住稱雄的野心,老老實實聽她的勸,在龍首原上積蓄力量,也如他前兩日還被她按在榻上狠抽臉,現在就能裝作無事發生,又端起了為人君者的架子,和她來演一場君臣相得魚水情。

這或許能稱之為一種賤格,但這種賤格來得相當有道理。

識時務者為俊傑,應離闊能當皇帝,那自然是俊傑中的俊傑。雖然他們君臣二人兩日前才剛撕破了臉,那場面十分尷尬,但並沒有產生什麼利益上的衝突,為君者若假裝此事過去,喬知予這個一直以來頗為知節守禮的臣子自然不可能會舊事重提,那麼此事就會就此翻篇,至少在明面上,不會再成為他們二人之間的隔閡。

如此反應,屬實是應離闊在給自己偷偷找臺階下,貴為九五至尊,此舉頗有些可笑可憐。

其實應離闊並非一直如此,如若此世喬知予不做這個大將軍,他將會是一個剛猛狠烈的強勢君主,可惜這一世,喬知予為他擋掉了太多的挫折,與此同時,也在不經意間也擋下了他帝王心術成熟的機會。

他要執天下之權的野心與慾望沒有變弱,可是卻失去了與之相匹配的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可以捨棄一切的強大心力,而失去的這些東西,恰恰好,由喬知予為他補足。

立威、自崇、施威、平衡,這些可以為宣武提供建議的為君之道,喬知予也不是天生就會,畢竟她並不是一個政治天才,也並非真的是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飽學之士。說來有趣,她腦子裡的這些讓宣武對她無比倚仗,怎麼也離不開她的東西,正是從宣武帝本人身上學來的。

第一世,她被年逾知命,心機深沉、洞察人心的宣武帝折磨。雖一邊在心裡痛罵他是老不死的老屌子,可另一邊,她也承認自己確實不如這個老屌子有手段,於是一邊罵,一邊學他的心機、城府。

第二世,她遠離了皇城,身在江湖之遠,可卻看清只要是想要完成任務,她的每一步其實一切都和廟堂息息相關。於是她開始透過不知閣,分析整理宣武帝的一切訊息,從他的幼年,到他登帝,她細細分析他每一步的佈局、謀略,從中也觸碰到這位一代開國帝王不為人知的內心,明白了他的脆弱之處,也明白了他一輩子的欲求。

這第三世,她成為了他。她將玩弄政治與把持權力貫徹到底,運用從他那裡學來的佈局與謀略助他登帝,運用從他那裡學來的城府與心機在亂世翻雲弄雨。十六年來穩穩扶住他的那雙手,一半來自於她喬知予,但另一半,其實來自於他自己。

從未有過龍陽之好的宣武帝對她這個“男人”的喜歡,如此耐人尋味……

他到底是看中了她的權力、地位、聲望、學識,還是透過她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成為的那個唯我獨尊、不受掣肘的自己,愛上了另一個自己在她身上的倒影?

喬知予微微勾起唇角,不動聲色的看了眼一旁的宣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