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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母子

謝貴妃所說當然是有道理的,否則也不會專程來找太后娘娘了。她可不像趙賢妃娘娘那樣,馬屁專拍到馬腿上,裝模作樣盡了那些年的孝,可曾見魏太后給她一個好臉色?謝貴妃卻不是來盡孝,她是來威脅人的——儘管以一種十分溫和的方式。

想起那位娘娘淡然含笑說著殺人不見血的話,崔媼便覺心有餘悸,忍不住道:“那您便信了她所說?”

魏太后嘆道:“不信又如何?皇帝這些年對承恩公府的防備,你我都看在眼裡,他遲早要動手。”

歷朝歷代的外戚都在朝中佔據不輕分量,且新一代人的崛起,往往意味著上一代勢力的隕落。皇帝初初掌權那陣子,魏太后忙著在朝中安插親信,好不容易才將昭憲皇后的孃家人擠下來,讓魏家一舉成為大周朝最有名望的外戚。可她也知曉,自己出身並不算顯赫,之所以魏家能起來,無非是仗著那些年她從先帝身上得到的寵愛,加之她養育了楚鎮這個皇帝兒子。從前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魏家還能多多少少掙些軍功,可到了這一任輪到魏太后兄長當家,卻個個成了酒囊飯袋之輩,徒有斂財的本事,卻無服眾的功勳,朝中多少人看不過眼。

每每思及此處,魏太后都深深為之憂慮,怕自己一旦西去,魏家將淪為魚肉任人宰割,想不到她還沒去呢,皇帝就已經盤算著動手,這叫她怎不惱火?

躺久了的身子難免有些沉重,魏太后艱難的翻了個身,語氣澀重向旁側道:“皇帝已經在扶持林家了,哀家再不抓緊些,哪還有魏氏立足之地?”

崔媼亦聽聞林伯爺封侯的訊息,可她就不像魏太后這樣多疑多思,不過是個虛爵,有什麼可擔心的?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皇帝此舉不過為抬高皇貴妃的家世出身,為立後做鋪墊而已,離掌實權還遠著呢。

魏太后卻輕輕搖頭,“此時不會,可再過十年、八年,焉知林家不會一舉壓過魏家?何況他家兩個兒子才剛入仕,前途不可限量,那林從武又有救駕之功,皇帝要用他,正得其時。”

魏太后與林家當然無深仇大恨,可若是林家的崛起將威脅到魏家的地位,那她就不能不防著。況且,皇帝已經開始查魏家的賬了。

想到謝婉玉數日前吐露的訊息,魏太后便覺胸口一下一下抽緊,她所生的兒子要清算她的孃家人,她卻一點都不知道!還得一個外人來告訴她。比起心寒,魏太后更多了幾分恐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難道她連魏家最後一點子息都無法保全嗎?

崔媼嘆道,“所以貴妃娘娘一提,您二話不說就信了,您就這麼確定她能保全承恩公府?”

“她敢來跟哀家談籌碼,自是謝相那個老賊同她說了些什麼。”魏太后木然道。謝相歷經數朝而能屹立不倒,並非靠著兩袖清風所能辦到,這老狐狸心中有多少謀算,連她也未必猜得透。但,既然謝家用後位來換取魏家的平安,魏太后便不得不與她做這場交易,即便明知謝家不安好心。

崔媼猶疑道:“但,您總不能一直裝病下去,陛下那架勢是一定會立後的。”

巴巴地將林氏封了皇貴妃,巴巴的遣人裁製鳳袍,為了區區一箇中邪的荒謬結論,皇帝怎可能就這樣放棄原定的計劃?她只怕太后娘娘想得太好了些。

魏太后只覺十分疲乏,說話的聲音都有氣無力,“能拖多久是多久了,哀家就不信皇帝敢將哀家橫著抬出去。”

看謝婉玉的意思,多半還有後著,魏太后只需從旁敲敲邊鼓而已。也怪林氏倒黴,碰上這樣強勁的對手,眼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她此刻心裡一定也很不好受吧?

不過魏太后可管不著旁人好不好受,在她眼中,魏家那上下幾十口人才是最要緊的。

正對著倒了符水的碗盞,魏太后皺眉道;“拿出去吧。”一股子煙火氣,什麼江湖騙子能想出這樣治病的招數?她是不敢喝這符水的,萬一真喝出病來,難道等著旁人替她收屍?

崔媼誒了一聲,將空碗連同經符水澆灌過烏漆嘛黑的花盆一齊端走,誰知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紗簾邊上,崔媼竟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陛、陛下。”

楚鎮面無表情道:“你先退下吧。”

崔媼猶豫再三,到底沒敢進去向太后娘娘通報——不過說不定太后娘娘已經聽到了——而是忙不迭地退下。

魏太后的確已聽到動靜,皇帝進來的時候,她正忙著躺在床頭蓋上被子,像個被大人逮著做壞事的孩童,模樣著實狼狽。

不過在看到皇帝的臉色後,她卻倏然平靜下來,她發現皇帝並非來探病的——他是來說事的。

那就沒有彼此欺騙的必要了。事實上,被他那雙眼睛一望,魏太后只覺周身無從遁形,那些虛偽造作的辭句更是說不出口:到底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還有誰比他更瞭解她的?

魏太后靜靜地看向對面,“你是想來說林氏的事?”

她心裡已經盤算好千萬種應對的方法,皇帝再怎麼軟硬兼施,魏太后絕不會鬆口,已經這份上,索性惡人做到底吧——只要是為了魏家。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並未如她料想中那般威逼利誘,他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兒子想求一求母后。”

魏太后陡然覺得滿心空茫,皇帝甚少向她說求這個字,尤其是在登基之後,他習慣事事做主,何須他人向其伸手?唯獨在孩提時,有一次昭憲皇后召嬪妃說話,楚鎮悄悄在偏殿找著了她,求她帶自己回去,可魏太后還是狠一狠心,將那隻幼小無力的手甩脫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哪有膽子同昭憲抗衡?更何況,彼時她正懷著第二個孩子,與其為了楚鎮開罪先帝及先皇后,倒不如,索性就當從來沒有生養過,這些年不是也過來了麼?

那時候,楚鎮滿眼的絕望哀慟,她至今想起來,胸口都覺得被挖空了一塊,有時候亦不忍自忖,若她當時堅決一點,大膽一點,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可世間是沒有後悔藥可尋的,她終究成了繼昭憲之後、先帝爺身邊最得寵的妃子,又靠著楚鎮這絲血脈榮封為太后,就算母子情分上差點兒,她也該知足了吧?

可當她再度看向眼前長大了的孩子時,一股愧疚之意還是湧上心頭。魏太后輕輕別過臉,澀聲道:“她對你就那麼重要?”

楚鎮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是。若無林氏,兒子的生命裡將無半分光彩,多虧她到來,朕才能看到些許顏色。”

他不禁笑了笑。

皇帝其實是很少笑的,早年執政的時候,魏太后見到的最多便是一副沉悶面孔,可那時她從不會以為是自身問題,只覺得昭憲教子不善——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再用心也有限。

直至林氏那丫頭進了宮,魏太后才發覺長子原來也有這樣嬉笑怒罵的一面。林氏愛笑愛鬧,皇帝便陪著她玩鬧;林氏宜喜宜嗔,她高興的時候皇帝偏要作弄她,她不高興了皇帝卻得千方百計哄著,魏太后看在眼裡,只覺得皇帝不像個皇帝,妃子也不像個妃子,未免太不成體統。

可如今聽楚鎮娓娓道來他的感受,魏太后卻似有所悟。回想起來,先帝待昭憲何嘗不是這樣?只是昭憲的性子更溫柔婉約,在外人面前總是貞靜居多,可當她跟先帝私下相處的時候,嘴角的梨渦愈發甜美,眼睛也更有神采,而先帝也彷彿比平時年輕了好幾歲——這位皇帝陛下原來也會撓人癢呢!兩人如春天蝴蝶一般相互追逐,末了緊緊相擁,彷彿彼此肌膚上的每一寸氣息都是甜美的、誘人的。

魏太后那時候還是個花房宮女,心中已然十分羨慕,何時她能有這樣豐盛而熱烈的愛情?後來她如願成為先帝的妃子,可胸中那團愛慾之火卻倏然熄滅——哪怕她為他生下二子一女,他眼中卻從未容下過她的身影,情之所鍾,不過如此。

彷彿在黑暗中倏忽尋得一線光明,眼前豁然洞開。先帝早就入土,昭憲也早已在九泉下瞑目,這輩子她是摻和不進去了,何況還來磋磨後人?

說不上是心灰意冷還是滿身輕鬆,魏太后淡淡道:“讓那方士出宮去吧,哀家的身子很好,用不著他開的勞什子藥。”

楚鎮鄭重的向她拜了一拜,便欲起身離去。

魏太后盯著他挺直如松的背影,終忍不住道:“承恩公府並非十惡不赦,你若有心,就別對他們一家子趕盡殺絕。”

事已至此,魏太后已不奢求能保住爵位了,只求留住性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有魏家還有好兒郎存世,日後總能恢復祖上榮光。

楚鎮微微停駐片刻,揹著她沉聲道:“朕從未想過趕盡殺絕,那畢竟是朕的舅舅。”

腳步聲漸漸遙遠,魏太后卻仍木立著,像風化了的石雕像。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本可以早早跟皇帝把話說明白的,如此也不會讓外人尋到挑撥離間的契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們母子間豎起了一道銅牆鐵壁,即使對面相逢,卻連話也不會說?

她恨了昭憲一輩子,也怨了先帝一輩子,卻從未想過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如今回想起來,才發覺她蠢得實在不應該……是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