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二章 弱效毒藥

“圈內人士,呃?……”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沉思道,“給她送了一盒毒巧克力……那她吃了沒有?”

“我正要說這件事情。毒巧克力事件發生在昨天早上,距離瑪莎·泰特來到紐約,差不多有一個月了。你看,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來英國,也沒想過剛回華盛頓,就碰到了圈中朋友——實話實說,我跟他們算不上有特殊交情,只是那種該死的氛圍,擾亂了你的腦子。先生,我也不是故意要把事情,說得如此玄妙的……”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嘟噥了一下。

“呸,玄妙,”他說,“這只是個不言而喻的真理罷了,卻沒有辦法,用人類能聽懂的語言來表達。不過,要毒殺某個人,可沒什麼玄妙不玄妙的。再喝一杯吧。話說,你後來是怎麼跟那幫人,攪到一塊兒去的?”

接下來,詹姆斯·本涅特說明的事情頗顯古怪:約翰·博亨變了。

詹姆斯·本涅特作為跑腿,剛一回到華盛頓,就以傀儡外交官的身份,又被派往威斯敏斯特,揣著一封充滿陳腔濫調的致謝函。傀儡外交官沒有其他事情,只要在所有場合,都說些機智的門面話就行了。

在一個沉悶而黯淡的日子,針一般的微光劃破了地平線,腐蝕出霧般的紫暈;狂風如刃,刮擦過海浪,戳刺著渡口的傷痕。他要乘著貝倫-嘉拉號①出海遠渡重洋了。

他發現甲板上的人群,興奮得異乎尋常,一直喋喋不休。在他們剛好看不到碼頭上,飄來飄去的手帕時,他來到瑪莎·泰特跟前,和她面對面站著。為了掩飾身份,她戴著墨鏡,裹著厚重的皮衣,卻還保持著一臉笑意。約翰·博亨在她身旁走來走去,卡尼費斯特則站在一邊。後者臉色蒼白,似乎有些暈船,午飯時回到了船艙,就再也沒有出來過。雷格和埃默裡幾乎總是待在船艙裡,直到輪船駛過了南安普敦,方才不時出現。

詹姆斯·本涅特講述道:“這就是讓瑪莎、博亨和我偶遇的契機。而讓我疑惑的,正是博亨的與眾不同。他在紐約時好像水土不服,儘管能說能笑,似乎還形成了某種幽默感。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不會那麼緊張兮兮。我突然察覺到,他對這部自己監製的影片,有好些狂野而浪漫的點子。據我所知,他們兩兄弟一直對十七世紀的東西相當著迷,這是有原因的:他們的住所——就是白修道院,在查理二世時期,就是博亨家族的房產。當時,博亨家族的家主,是國王的好友,查爾斯來賽馬鎮賽馬時,正是暫住白修道院。它一度還被稱作‘歡樂屋’呢。”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愁眉苦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了聲:“有趣的老地方,賽馬鎮。'歡樂屋'——嗯,不就是尼爾·蓋恩和巴赫斯特邂逅查爾斯之前,所住的地方嗎?白修道院……等一等,讓我想一想。我記得曾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白修道院旁邊的亭臺樓閣,是不讓遊客參觀的……”

“你說對了,人們稱它為‘王后之鏡’。博亨說:自從他們家族,建了這個白修道院以來,幾乎每一代都會如著魔般,不斷搬運大理石到英國,模仿原來的建築物,在水上修建水榭。然而這種說法是假的。實際上這種狂熱,直到一百年後的十八世紀,才開始產生,只是博亨堅信這個說法罷了。不論如何,他們家族的祖先喬治·博亨,大概在1664年建了白修道院,用來招待查爾斯那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尤物——卡索曼夫人②。這個水榭用大理石砌成,其中只有兩、三個房間,位於一個小型人工湖中心,這就是它被稱為‘皇后之鏡’的原因。莫里斯的劇本里,有個場景就發生在那裡。

“一天下午,當約翰、瑪莎和我都在甲板上的時候,約翰向我描述了‘皇后之鏡’。我覺得他說話偷偷摸摸、緊張不安。他總說:‘莫里斯是家族的才子,可惜我不是,我真希望自己能寫出這樣一個劇本。’然後一邊看著其他人(尤其是瑪莎·泰特)一邊露出無意的笑容,彷彿等著他們反對。不過他描述事物的確有一手,讓人感到他有藝術家的眼光。我覺得他是個很棒的導演。聽他說話,猶如親眼目睹小徑幽幽,綠樹排列成行;清流湍湍,翠柏相依在旁;水榭深深,美人綢衣如常的景象。而他又宛若自言自語地說道:‘以上帝的名義,我真想親自扮演查爾斯的角色,我可以……’說到這裡,他卻不說下去了。瑪莎·泰特奇怪地看著他,從容地指出:他們已經有了賈維斯·威拉,不是嗎?然後他轉頭望向她。我不喜歡她那星眸半閉的神態,彷彿在想著什麼,他沒有辦法參與的事情,於是,我就問她:是不是參觀過‘皇后之鏡’。博亨笑了,把手掌壓在她的柔體上,對我說:‘哦,是的,那是我們邂逅的地方。’

“我跟你說,那沒有任何意義,但是,隨後,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甲板上只剩下我們幾個人,摺疊椅隨著海浪往來滑行,那兩張宛如從老畫廊帆布上印下來的臉,在微光中看著我。但下一刻,提姆·埃默裡滿面嫉妒,卻不失堅定地上場了。他拼命嚷嚷著,完全無法自控。這讓博亨閉了口,他毫不掩飾他對埃默裡和雷格的刻骨痛恨。”

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深思一番,低聲說道:“關於這幾位先生,雷格和埃默裡……你的意思是說,一個薪酬豐厚、名聲在外的導演,竟拋棄了這份好工作,渡海而來追求這個姦婦?”

“哦,不是的。此前他兩年沒有休假了,但是,他卻選擇跟她一起度假,想說服她別當傻瓜。”

詹姆斯·本涅特略一遲疑,又想起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胖臉、理得歪歪扭扭的黑髮,還有精得明察秋毫的雙眼。

“也許,”本涅特說道,“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他聰明睿智,彷彿能猜中別人的心思,卻像計程車司機那般憤世嫉俗。”

“他看上了泰特?”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問道。

“嗯……也許吧。”

“顯然還不確定。孩子,你太純潔了。”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摁滅菸頭,隨口嘟囔了一句,“嗯,埃默裡這傢伙如何?”

“比起其他人,埃默裡更願意跟我交談。就個人而言,我對他頗有好感。他一直跟我聊天,因為其他人總喜歡傾軋他,讓他發自內心地討厭。”詹姆斯·本涅特無奈地嘆息著說,“他是習慣辛苦勞碌、手腳並用的那類人,沒法安安靜靜地呆坐著不幹活。而且他很憂慮,他的工作首先就取決於,他能否把瑪莎·泰特帶回攝影棚,所以他上了船。”

“他的態度如何?”

“他似乎有一個住在加利福尼亞的妻子,無論談及什麼內容,他總會引用她的觀點。他對瑪莎·泰特的興趣,恰如已故的弗蘭肯斯坦先生那種興趣:她是他創造的,或者是他幫忙創造的。然後,昨天……”

下了毒的巧克力。當他說明的時候,大本鐘③沉重的聲音,沿著防波堤傳了過來。這是一個暗示,它暗示著這是另一個城市:憂鬱黯淡的暮色,死氣沉沉的燈光,大禮帽使人臉看上去,彷彿戴了一張面具。在這裡,人們對瑪莎·泰特的歡迎程度,跟在紐約同樣狂熱。航船前天就靠岸了,擠滿人的航班火車④,駛入了滑鐵盧車站,他卻沒有來得及和她說告別。

約翰·博亨在走廊上,與他握手再見。

“聽我說,”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卡片上潦草地寫著什麼。“這是地址。”一旦回到倫敦的氛圍,他就變回了自己——輕鬆活潑、聰明能幹、詼諧幽默,只因他到家了,“瑪莎會先去薩瓦⑤待一晚上——真沒有眼光,明天早上,她會坐船到這個地址。沒有別人知道此事。我們在那裡見面,如何?”

詹姆斯·本涅特一口答應了,他心知肚明——把地址給雷格和埃默裡之前,博亨和瑪莎曾面紅耳赤地爭論過。

“你會把地址告訴卡尼費斯特殿下,”瑪莎·泰特說,“肯定會吧?……”

在他拼命擠開人流,奔向一輛計程車時,他轉頭看向瑪莎·泰特:一片漆黑模糊中,她笑容滿面地倚著火車車窗,一邊收下別人遞來的鮮花,一邊跟幾個正要背轉身去的男人握手。

突然,一聲大叫傳來:“賈維斯·威拉在那邊!……”閃光燈馬上就晃過去了。只見卡尼費斯特殿下一臉慈祥,讓女兒挽著他,任由其他人拍照。

十二月的某個下午,詹姆斯·本涅特驅車在滑鐵盧大橋上疾馳的時候,頗懷疑自己還會不會跟他們碰面。在船上建立的友誼,大概沒有多久就會結束,被大家所遺忘吧。

他跑到美國大使館,看著那裡隆重豪華的排場,人們彼此握手致意,然後跑到白廳,完成最後的任務,陷身於相同的排場中。數小時內,事情就辦完了。他們按照他的要求,讓他在一張雙座莫里斯椅子⑥上休息;他也履行自己的職責,接受了兩、三個邀請。之後,他就跟魔鬼似的,隻身離開了。

次日一早,他依然沮喪不休。瑪莎·泰特的影子,在他的腦海中時隱時現,和船上結下的淡淡友誼全然不同。他待在色調黯淡的城鎮裡,正在思考這個,愈發覺得陰冷淒涼。他輾轉反側,不知道是否要按卡片所寫的地址,前往哈密爾頓⑦,在皮卡迪裡廣場⑧外面踟躕徘徊;他明明被允許到那裡去了,卻依然不知所措。

在沙夫茨伯裡大道⑨街口,他聽到有人用友好而戲謔的口氣,大呼著他的名字,然後就差點被一輛黃色的大車撞翻在地。路人都盯著那輛車。車子有個巨大的銀色水箱蓋子,上面繪著“辛哈茲攝影場”這幾個字,清晰得連開車的提姆·埃默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埃默裡高聲喚他上車,看來心情不佳。

在駛往皮卡迪裡的路上,詹姆斯·本涅特不時偷偷瞥一下身旁那張輪廓清晰的臉:嘴巴里透著不滿,眉毛處彷彿摻了沙。

“上帝,”埃默裡道,“她瘋了。我跟你說,這女人完全瘋了。”他一拳打在方向盤上,又突然轉向,避開了一輛公共汽車,“以前我從未見過她這副樣子:一到鎮上,她就自命不凡起來。不要暴露行藏,她說,聽著!……”他幾乎尖叫起來,明顯既困惑又鬱悶,“我正要去看,我們攝影場的英國分部——沃德街⑩分部。他們能夠給我許多幫助。即使她抽了好籤,我也要看到報紙上,都寫她交了好運才安心。你能想象得到嗎,此刻——你能想象得到,我問你——任何女人都……”

“提姆,”詹姆斯·本涅特說,“這與我無關,只是你必須意識到,現在她決定要演那出戏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提姆·埃默裡激動地喊著。

“呃,是復仇。你看了今天早上的報紙了嗎?”

“倘若……”提姆·埃默裡用充滿敬畏的語氣說道,“倘若她進了這些英國小報記者的法眼,是吧?……那對她又沒有好處。為什麼要理會他們,在鎮上散播什麼,為何讓他們探聽,她什麼時候能夠領到,每週兩千的薪水?……天呀,這真讓人煩躁!就好像她有了……嗯,”埃默裡自言自語道,“有決心的女人,很有指導意味嘛,你會聽到一個街知巷聞的故事。要我在那種情形下拍攝——不,不行,我要讓它停下來。”

“除了敲爛瑪莎的腦袋、綁架她之外,”詹姆斯·本涅特說,“我看不出,你還有什麼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