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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在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優優走出了監獄。

優優出獄是因為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根據法律的規定,對她必須實行監外執行。

雖是法律的明文規定,但出監的手續依然繁瑣。由於當初公安機關將優優關押的地點用電話通知她的親屬錢志富時,錢志富代表他的妻子當即做了表示,不再認這個喪盡天良的人是他們的小妹。雖然現在知道他們已在西山正覺寺落腳,但考慮到優優大姐目前的身體情況和精神狀態,考慮到其夫錢志富在本案中擔當過控方證人,所以律師梅肖英建議還是由凌信誠出面申請,安排優優監外執行的居住地為好。

凌信誠當然一百個答應。

雖然凌信誠與優優之間沒有任何法律及血緣的關係,但法院還是批准了他的請求,因為優優監外執行的法定理由是懷了孩子,而那孩子的父親就是凌信誠本人。

監外執行的執行機關,法定為優優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而居住地的選擇曾讓凌信誠大傷腦筋。最後他跑來和我商量,商量的結果是在郊外山明水秀之處,租下一幢房子,既可讓飽嘗鐵窗生活的優優感受自然的廣大與鮮美,又可避開信誠的保姆和司機,他們也曾擔當本案的控方證人,曾經當庭嚴詞指證過優優,再與優優一起生活,顯然不大現實。而且凌家那間公寓,因是本案案發地點,優優一旦回去居住,恐怕看到哪裡都是觸目驚心!

經過一番挑選,監外執行的地點就選在了京南六十里外的清水莊園,凌信誠在那裡租下了一幢臨湖別墅,並且聯絡了附近的公安機關。一切手續齊備之後,在優優出監的那個日子,他約上我和律師小梅,一起將優優從監獄接出,直接接到了這裡。

別墅經過精心佈置,處處顯得舒適溫馨,樓上寬大乳白的臥室,最適合承載母子溫情;西班牙式的兩米睡床,以及床上搭配明快的大小靠包,彰顯著文明的傳統與尊貴;嬰兒的小床也早早備好,被褥玩具一應俱全。衛生間流行的米蘭瓷磚上又鋪了大塊的長毛腳毯,不為奢侈與享樂,只為體現家庭的熨帖和溫暖。魅力的焦點則是與臥室相連的挑空陽臺,雪白的羅馬圍檻勾勒出陽臺闊大無比的實用空間。微風之下憑杆遠眺,清水湖景靜靜入懷。晚飯通常就安排在陽臺上慢慢進行,細食美酒與落日餘暉一同享用,湖面上耀眼的溶液,也沉著得波瀾不興,靜靜傾聽著一家人的杯觴交錯和笑語歡聲。

凌信誠為優優和這幢別墅,另外配備了司機和保姆,還配備了護士和廚師。他還特地將那位遠房的姑媽從上海接來,幫他陪伴照顧優優。他告訴姑媽,優優是蒙冤入獄,他和他的朋友——指我和周月、小梅等人——絕不相信優優會幹那種傷天害理之事。公安機關也在慢慢調查,相信終有一天會真情大白。姑媽人已半老,善良厚道,信誠這樣說來,她當然這樣相信,不僅把優優看做自己的子侄至親,而且還額外加了一份同情憐憫,從早到晚,把優優照顧得服服帖帖,無微不至。

優優出獄以後,最先提出的要求,是想見一眼她的大姐。她說她在監獄裡曾幾次提出希望獄方能通知她大姐來看她一眼,但大姐始終沒來。她為此和監獄裡的幹部鬧過一次,就是那次,幹部正式告之於她,她的大姐已經表示和她斷絕關係。當時她雖然大哭一場,哭得不想活了,但對那位幹部的話,始終半信半疑。她一被監外執行,第一個想見的就是大姐。她想證實一下那位監獄裡的民警,說的是不是真的。

對於滿足優優的這個要求,我們心裡都不樂觀。把她大姐從西山接來,難度較大;讓優優前往西山,還要報告派出所批准,也很麻煩。凌信誠於是又來託我,求我親往西山,遊說優優大姐無論如何過來一趟。

我受託前往,去時還拉上了阿菊。在養性齋後院那間低矮的平房,順利地見到優優的大姐。和優優大姐的交談只進行了十多分鐘,我和阿菊就尷尬得面面相覷。

談話因為有優優的姐夫錢志富在座,所以進行得十分正規。我和阿菊坐在飯桌兩旁,錢志富在我們側面,坐於低矮的窗臺沿上,優優大姐則坐在床邊,頭也不抬,手裡不停地疊著幾件洗淨的衣裳。

我簡單介紹了一下優優的近況,說她現在十分想念大姐,很想見她一面,她自己不方便出來,想請大姐過去一次。今天能過去最好了,我們正好有車來。今天不去以後去也可以,要去的話我們隨時派車接。

我沒想到的,優優的大姐竟然低聲說道:“你們回去吧,這個妹妹我不認了,她殺人家小孩子,她這樣子我不認她了。”

我一路想好的很多話,很多能讓我不辱使命的話,在這“不認”二字的前提下,全部驟然而廢了。我張口結舌好半天,既不能說優優值得同情,又不能說優優實際冤屈。我只能軟弱地講到親情,親情是惟一可以超越一切的東西。

“不管怎麼說,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大姐,她是你惟一的親人,你總該去見個面吧。”

大姐聽著我的勸說,眼睛卻並不看我,她翻來覆去疊著那幾件衣服。偶爾抬頭瞟一眼窗前的丈夫,瞟完後再次回絕了我的拉攏:

“認都不認了,還去看她做啥。”

阿菊也跟著勸了幾句,直勸得大姐嘩嘩地掉淚,直勸得大姐渾身打抖,大姐說:“你們走吧,快走吧!你們告訴她,她沒我這個大姐了,我也沒她這個妹妹了,你們告訴她……告訴她下輩子……下輩子……做個好人!”

這一趟西山,無功而返。我和信誠經過商量,沒將實情告訴優優。我和阿菊統一口徑,只說優優大姐和她丈夫到外地開店去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們。

優優問我:“我大姐,她知道是姐夫害了我麼?”

我默然不答。

優優說:“但願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心裡還會不好受,一起過日子也會彆扭的,所以,她不知道才好。”

我說:“優優,你先顧你自己吧。把身體養好了,讓孩子健康地生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阿菊也勸優優:“就是,你老想別人幹什麼,你好好讓自己過好了,母子平安比什麼都強。這世界我也想透了,只有自己愛自己,別人就算真愛你,也都是一時一陣的。”

阿菊那幾天就住在清水別墅,陪優優聊天消磨,也聽優優講講鐵窗生活。在監獄裡雖然有吃有喝,也不捱打捱揍,就是每天都得幹活,吃喝也很不可口,而且最重要的是心情壓抑,太不自由,同牢的犯人互相吵架甚至動手,也時有發生。在那種地方更要靠自己愛自己了,指望別人有多麼愛你,那才叫痴心妄想。

優優也關心阿菊這一陣的生活,不知過得是否開心。她那位忙忙碌碌的老公,對她是否一如既往。問了三遍阿菊才吐露真情,她也是剛剛知道,她那位開建築公司的老公,原來早就娶妻生子。他老婆帶著孩子,就住在不遠的順義。阿菊說到此處,只是眼圈發紅,為自己受騙上當,心中委屈。但她的言談話語,也聽不出太多憤怒。優優還以為阿菊肯定要和那男人大吵一通,憤而出走,從此一刀兩斷了呢。

阿菊卻想得非常現實:德子靠不上了,再和老六一刀兩斷,我靠什麼吃去?我不管,反正那套房子我得住著,每月還要給我三千塊錢。少一分我就打個車到順義鬧去,反正我知道他家住址。

優優這才明白,阿菊現在安於現狀的身份,就是人們常說的“二奶”。難怪阿菊認為,這世道只有自己才愛自己,別人就算真的愛你,也只是一時一陣。

阿菊在清水莊園住了幾天,就告辭走了。她不敢在外流連不返,怕老六萬一去大山子找她,看見人去屋空心裡生疑。阿菊說:反正我不能讓他找到藉口抓到辮子,要想甩我也沒那麼容易。

阿菊於是走了,信誠也希望她早點離開,她住在這裡,侵佔了許多本來該由信誠與優優獨處的時間。而且信誠看得出來,阿菊的嘮嘮叨叨,並未給優優帶來多少快樂。每天傍晚,響徹陽臺的那些歡笑,大都是阿菊和姑媽的插科打諢。優優從走出監獄那一天起,臉上就幾乎很少笑意。在凌信誠百般呵護她時,她會對他露出感激的笑容,但笑得非常壓抑,並不那麼由衷。

優優的情緒我也看得清楚,我和信誠一樣心照不宣,眼前的家庭溫情和自由愜意,對優優只是暫時短促的一段歡愉,很快她就要告別一切,包括她的幼小的孩子,重新回到大牆之內,繼續去過陰森刻板的鐵窗生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如果說,優優的沉悶還另有原因,那麼只有我才心知肚明,凌信誠當然是被矇在鼓裡。我在清水莊園惟一一次看到優優綻開激情的笑臉,就是因為周月的突然光臨。

周月在優優出獄的三天之後來看優優。那照例是一個沒有加班的週末。周月走上陽臺時西沉的太陽恰與他的視線平行,溫暖的光芒染紅了他的全身。那時優優正獨自審視著沉靜的湖水,她也許並未想到周月會突然在此時現身。

在這個優美的背景下他們互相凝視。發自內心的歡笑在優優臉上慢慢綻開,兩行清清的淚水為她的歡笑添了些惆悵和傷感,那淚水和笑容代替了一切語言,一切感激。

那天晚上我和周月以及和周月同來的小梅,一起參加了陽臺上豐盛的晚宴。據說那是優優出獄後最為開心的一天,連生性沉默的信誠都為優優的快樂感到欣慰,那天還破例喝了一點紅酒並講了一個黃段。但只有我注意到優優快樂的眼神,總是眷顧著坐於她斜對面的周月,雖然刻意掩飾,但周月的一舉一動,還是牽引著她的視線,如水如虹地流波飛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