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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男孩置身一片漆黑之中,躺在床上,穿戴齊整,眼睛凝視著天花板發呆。

因為窗外並沒有街燈,所以這間石板瓦的房間得不到照明。但是籠罩在倫敦夜幕下那微弱的光暈,與電弧光、煤氣燈以及石蠟燈的餘暉交織在一起,如鬼魅般駐足在天花板上,使得原本斑駁的縫隙和汙漬愈發地形象起來,好似一幅世界地圖。

男孩也在看地圖,只不過不是天花板上的這一幅。他在回想自己漫長的流浪經歷,整理著絲絲縷縷的記憶留存。今天的那次會面攪得他心神難安。似乎某個地方真有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甚至都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對於這個習慣了孑然一身、形單影隻的人來說,還真是一個叫人驚喜的事。

的確,這是他這二十一年以來遇到過的最為驚喜的事情。似乎這些年來,他經歷的各種充實而又激動人心的時刻都僅僅只是這次邂逅的預演,接著,才會有那個演員突然在大街上叫住他,衝他說:“嘿!西蒙。”

“哎呀,不好意思!”他又立馬說道,“我還以為你是我一個朋友呢——”接著他停下腳步,仔細打量著他。

“有什麼能幫你的嗎?”看到這人沒有一絲要離開的意思,男孩只得先開口問道。

“好啊,你來跟我一道吃個午飯吧。”

“憑什麼?”

“就憑到飯點了,而你身後恰好又是我最喜歡的飯店。”

“可為什麼非得是我?”

“因為你吸引到我了。你長得像極了我一朋友。對了,我叫洛丁。亞歷克·洛丁。在一個糟透了的老劇院裡有一出蹩腳的滑稽劇,我就在裡頭跑一個小龍套。”他用腦袋往街對面比畫了兩三下,接著說道,“可老天保佑,他們還算公道,我的勞動還能勉強賺些餬口的報酬。我很欣喜地告訴你,對於我這個小角色來說,這點兒薪水還不錯。那麼,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法拉。”

“法雷爾?”

“不,法拉。”

“哦,”那一絲輕佻而又有所思量的目光仍滯留在他的眼睛裡,“你回英國很長時間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出過國?”

“你的衣服啊,孩子。我對衣服可在行了。我穿過的戲服千千萬,一看你這身就知道是美式的剪裁風格。我甚至都知道你穿的這一身出自老裁縫之手,所以才會顯得如此熨帖。”

“那你憑什麼覺得我就不是個美國人呢?”

一聽到這句話,他立馬張嘴大笑起來。“噢,這個嗎,”他說道,“就是英國人身上亙古不變的神秘所在了。假設你在義大利見到一群僧侶,你一眼就能從中挑出一個人,衝他說:‘哈,你個英國佬’;再假設你在威斯康辛,這會兒有五個流浪漢,都披著破破爛爛的舊麻布要找處地方躲避風雨,你會注意到其中的第五個人,然後想:‘老天啊,這傢伙準是個英國人’;又設想,你看見有十個人在外籍軍團的軍醫面前脫得一絲不掛,等待體檢,然後你會說……好了,我們還是先去吃午餐吧,到那兒我們再細細品味這個話題。”

就這樣,他跟著一起吃了午飯。其間,洛丁喋喋不休,極富魅力。可是在他那充滿活力而又腫脹的眼睛裡,總暗含著一絲令人疑惑、玩味捉弄、不容置信的目光。他這種目光要比他那滔滔不絕的口才更具說服力。所以,男孩才會想:我博萊特·法拉準是跟他嘴裡說的那個傢伙長得實在太像了,也只有這樣,這個人的眼睛裡才會閃現出這麼一種將信將疑的目光。

他躺在床上,反覆掂量,琢磨著自己這次離奇的偶遇。他強烈渴望著要親眼見見這個“孿生兄弟”,也就是那個叫作阿什比的男孩。阿什比,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地道的英國姓氏。他也想看看那個地方:拉特切茲,就是在他離開孤兒院直到這次偶遇之前,當他還在整個世界飄萍浪跡、居無定所的時候,他那“孿生兄弟”平靜成長的地方。

提到這個孤兒院,當初他沒留下來也並非孤兒院的過錯。事實上,那是一所相當不錯的孤兒院,要比他一路上看到的許多家庭都要幸福得多。那兒的孩子也很喜歡這所孤兒院。每每到了必須離開或是返回參觀的時候,孩子們都會難過得掉眼淚。待到他們長大,還會寄來捐款,邀請院區員工參加他們的婚禮;等孩子出生,還會帶去探望院長。從來沒有一個男孩或女孩從那所孤兒院溜走的。那麼,在他身上為什麼就找不出這種情感呢?

是他生性好浮蹤浪跡嗎?是這個原因嗎?還是因為從沒有人探望過他,沒有人給他寄包裹、信件或是邀請函?可孤兒院對他可謂關愛有加,決心要維護他的自尊心。正因為他是真正的形單影隻,所以對他的照顧也要比對其他孩子更為滴水不漏。他記得每年聖誕節,院長送給他的禮物都會讓其他的孩子羨慕嫉妒恨,因為他們只會收到個什麼叔叔姑姑寄來的禮物,這些叔叔姑姑往往是他們的唯一親屬。當年就是院長從門口把他撿回來的;打從那天開始,院長就吩咐要給他最好的穿戴和最悉心的照料。(十五年間,他不斷聽到有人提及此事,可他從沒有因此真正滿足過。)院長靠著一根針和一本電話簿就決定了他的姓氏:針掉在了“法雷爾”這個姓氏上。院長對此十分滿意,要知道,她的針很久之前曾經掉在“科芬”[1]上頭,這讓她心生晦氣,只好作弊,重新來過。

倒是他的名字省事不少,因為他是在聖巴爾多祿茂節[2]那天來到孤兒院的,所以自從一開始,他就叫“巴特”。可後來,稍大一些的孩子把他的名字改成了“博萊特”[3],甚至後來連孤兒院裡的員工也都這麼順口叫他了。(沒準這又是院長為了排遣他內心中的“孤立感”所採取的措施?)就這樣,這個名字一直伴隨著他進了文法學校[4]。

沒錯,文法學校。可又為什麼他會覺得自己跟文法學校也“格格不入”呢?

難道是因為他的衣服有那麼一丁點兒不同嗎?當然不是。他小時候還談不上臉皮薄,只是顯得有些不合群罷了。難道是因為他是個專心讀書的書蟲?肯定也不是:有半數他這種型別的孩子讀書也讀得很好。那麼為什麼他會覺得這所學校不適合自己呢?他聽不進院長的良苦勸言,鐵了心要休學工作,決絕得甚至都不像是個孩子的模樣,院長辯駁不過,陷入沉默,最後批准了他的籲求。

可以想見,他也不喜歡工作。辦公室離他那兒有五十英里遠,並且由於他連一處普通的住處都租不起,只得棲身於當地的“男童院”。直到他進了“男童院”之後,他才知道原先那個孤兒院有多好。工作和住處猶如魚和熊掌,只能勉強應付一個,卻不能兩者兼顧。而兩相比較,他又認為辦公室的工作是最為糟糕的。雖說這份工作舒服自在、輕鬆閒暇,並且從長遠來看,還算有些奔頭。可他覺得那裡無異於監獄,不止一次地意識到時間與他擦肩而過,白白浪費。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多少讓人有些意外的是,他就這樣作別了辦公室的生活;對未來顯然也沒有任何規劃。某天,他走過一家旅行社,玻璃窗上貼著“迪耶普一日遊”的宣傳廣告,大號的紅色字型標著價格,正好是自己所有積蓄的總數——差不多半克朗[5]。即便如此,如果不是趕上老亨德倫先生的葬禮,什麼事兒也不會發生。亨德倫先生是他一個“退了休”的同事,在他葬禮的這一天,辦公室決定休假一天“以示敬意”。就這樣,口袋裡裝著一整個星期工資又有一天假的他,帶上了所有的積蓄,“出國”遊玩去了。他在迪耶普玩得十分開心,即便他的法語只學了一年,說起來還磕磕巴巴的,也沒讓他覺得掃興。可到了要回程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卻突然蹦出了想要留下來的念頭:他一到海港,這個令人驚訝的想法就緊緊地抓住他不放。

他望著皮姆利科區的這間房子的天花板,暗自思索,到底是他天性誠實,還是因為在孤兒院受到的良好教育,讓他竟然為了一個賒下來的洗衣賬單而心生愧疚?照常理,對於一個身無分文、風餐露宿的男孩來說,賴下兩三便士的洗衣錢本不應有什麼良心不安的。

是那輛從海港駛來的馬車成了他的救星。他豎起了大拇指,馬車上面板黝黑、汗涔涔的馬伕一瞧見這個國際通用手勢,就咧嘴笑著放慢車速,經過他的身邊。他先是追著車子跑了一會兒,然後抓住車板,最後讓馬伕給拽了上來。從此,他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了。

他原本計劃要留在法國工作。在去往勒阿弗爾[6]的漫漫長路上,他反覆掂量,並且跟司機比畫手勢,討教能夠賺個豐衣足食的法子,可無奈,司機說的方言他一句也聽不懂。到了勒阿弗爾的一家小店歇腳的時候,他的鄰座啟發了他,這個人眼神宛如一隻喪家之犬,憂鬱神傷地對他說道:“小老弟,在法國,單憑你是個男子漢還不足以找到個工作。你還得有身份證件啊!”

“那麼,”他問道,“沒有身份證件的人都去了哪裡呢?我的意思是,他們去了哪個國家?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他也是突然才意識到,世界就在自己腳下,從此可以心隨所向、浪跡天涯了。

“天知道,”那男人回答道,“人就是越活越膽兒小了。去海港邊隨便挑艘船上了吧!”

“哪艘船?”

“無所謂。你們英國人不是有個那什麼的遊戲嗎——”他比畫了一個手勢。

“你是說那個點兵點將的遊戲?哦,是啊,‘點兵點將,點到誰就……’”

“不錯。你就這麼去海港邊上,接著唸叨‘點兵點將,點到誰就上誰的船’,再趁著大家都沒注意到你的時候溜上去吧。可你還是得小心,到了船上,他們查身份證明的時候簡直跟瘋子沒有兩樣。”

就這樣,他點中了巴爾夫勒號。只不過他根本就不需要有什麼身份證明:對巴爾夫勒號上的廚子來說,他的出現簡直是上蒼的饋贈,他們這些年可都盼著能找來個助手呢。

好一艘老巴爾夫勒號!髒亂而滿是鏽綠的廚房裡散發著陳年的橄欖油味兒;灰色的海面常常卷積著如山峰似的巨浪;而這艘船一次接一次奇蹟般地穿梭其中,安然無恙;還有那個廚子,每個星期總要喝一次酩酊大醉,只好讓他充當起免費的臨時廚子,還得學吹口哨、學說水手們蹩腳的行話。真是好一艘老巴爾夫勒號!

當他離開這艘船時,收穫頗豐,不過最重要莫過於他得了個新名字:他把名字寫給老船長的時候,後者錯看了最後兩個字母,把他的名字抄成了“法拉”。他索性就這麼沿用了下來。“法雷爾”是從電話簿裡找來的,而“法拉”則源於一個老船長的失誤。不過在他看來,這都不算事兒。

那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