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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碧翠絲·阿什比看著坐在餐桌旁的侄子帕特里克,暗自讚許他的教養。想必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異常艱難,可他卻依然應付自如,遊刃有餘。既不笨拙懵懂,也談不上油滑世故,還是當初第一次在皮姆利科小屋見他時,一副寵辱不驚、恬靜安然的樣子。這種成熟的品質竟然出現在一個還不到二十一歲的年輕人身上,多少讓人有些吃驚。碧一面看著帕特里克·阿什比與牧師交談,一面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尊貴氣質,不像某些沉默寡言的人,天生會顯得有些呆板、愚蠢。

西蒙是她手把手拉扯大的,自然,她對西蒙也頗為滿意。可這孩子卻是自己獨立長大的,似乎要更勝一籌。恐怕,這就是所謂的“七歲看老”,餘下的成長軌跡都是水到渠成。又或者帕特里克這種優點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任何額外的指導。他尊崇自己的本心,一路成長,出落成了一個安靜典雅、喜怒不形於色的年輕人。

可話說至此,他的臉又像是一副面具,還是一副悲傷的面具。這與西蒙瞬息萬變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使人聯想起戲劇劇本上,用來裝點扉頁的那種可變換式的悲喜劇面具。

西蒙今天晚上顯得格外高興,碧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他的表現雖好,可正因為這樣,碧今天才會毫無保留地愈加疼愛他。西蒙似乎心甘情願地要放棄一切權利,還表現得如此優雅自然,讓她始料未及。她私心裡甚至有些內疚,看來以前是小瞧他了。她沒想到,一向利己心和佔有慾都很強的西蒙,居然會有如此魄力,甘心放棄所有的既得利益。

現在,他們正在給“蜜糖兒”剛生下來的小騍馬取名字,原本輕鬆悠閒的對話漸漸演變成了你爭我奪的辯論。南希堅持認為“蜜糖兒”這名字聽起來親暱,不如叫它“小寶寶”。埃莉諾則認為給這樣一匹血統純正的馬兒取名“小寶寶”簡直是不能再土氣了。埃莉諾早上沒有因為博萊特的到來而精心打扮,這會兒卻穿戴得活色生香。碧也是許久沒見到她穿得如此得體,如此漂亮了。埃莉諾屬於那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型別。

“博萊特十分喜歡‘蜜糖兒’。”埃莉諾說道。

“我猜碧在你還沒來得及歇口氣的時候,就拉著你把馬場看了個夠吧,”南希說,“博萊特,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南希也管他叫博萊特,現在只有牧師管他叫帕特里克了。

“我愛上了這兒的一切,”博萊特說,“還碰著了個老友。”

“咦,誰啊?”

“‘雷吉娜’。”

“哦,它呀。可憐的老東西。一定得有二十來歲了!”南希唏噓道。

“談不上‘可憐’啦,”西蒙說道,“我們整整一代人的吃的穿的都仰仗著它呢。我們應該給它分點兒好處了。”

“它早就在牧場上賺了個夠啦,”埃莉諾說,“它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大胃王。”

“要是你能像‘雷吉娜’那樣一年不休地產崽兒,貪吃也是情有可原的。”西蒙說道。

西蒙比平時多喝了不少的酒,可似乎沒怎麼受影響。碧發覺牧師會時不時地用憐憫的目光看著西蒙。

餐桌的另一端,博萊特也在注視著西蒙,可眼神裡沒有憐憫。“憐憫”一詞在博萊特的情緒箱中是很少見的:他既不會顧影自憐,也很少悲天憫人。可這並不是因為他天生缺乏憐憫之心,甚至都不是因為西蒙是已經向他宣戰了的敵人,他才不會同情他的。事實上,他還挺欣賞這個冤家對頭的。可同時,他覺得西蒙·阿什比身上有種讓他厭惡的東西,讓他感覺深不可測。西蒙自如地坐在那兒,輕鬆愉悅,風度翩翩,而他的親戚朋友也都在默默地為這份氣質和勇氣喝彩。他們是在為一出“表演”而喝彩,可要等他們知道西蒙此番表演都是為了誰時,沒準兒都要大驚失色。

博萊特看著西蒙盡情施展著自己的魅力,突然讓他想起了一個剛見過不久的人。這個人也跟西蒙一樣,有優異的出身,很有教養,相貌俊朗,並且也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那麼,這人究竟是誰呢?

答案近在咫尺,可他就是說不上來,真是急煞了人!洛丁?不對。在回來的船上遇到的某個人?也不太可能。那個律師旁邊的小夥子,那個叫什麼麥克德莫特的偵探?也不是。那又會是——

“帕特里克,你不覺得嗎?”

又是牧師在問他。他一定得留心這個老先生。除了西蒙,他最害怕面對的就是喬治·佩克了。畢竟,拋開親兄弟不說,對你瞭解最多的恐怕就是你的老師了。喬治·佩克興許知道許多有關帕特里克·阿什比的細枝末節,哪怕他的母親都不一定知道。不過,這次會面倒進展得不錯。南希·佩克親吻了他的雙頰,說道:“哇,你長大了好多,還變成熟了好多!”

“帕特里克一向如此。”牧師說完就跟他握了握手。

牧師思緒萬千地看著博萊特,這倒也沒什麼,就像一個老師重新審視一個自己十多年未曾謀面的學生一樣。博萊特雖說不喜歡牧師這身裝束,可還挺喜歡牧師本人的。他對牧師仍有幾分防備,倒不是因為他掌握著自己的情報,而是因為他淵博的學識,還有他那猿猴般的面孔上有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

說到情報,博萊特慶幸洛丁跟他說過很多有關帕特里克·阿什比上學時的事兒。牧師是亞歷克·洛丁的姐夫,因此對阿什比兄弟所接受的教育自然是瞭若指掌。

至於亞歷克·洛丁的姐姐,博萊特覺得她是自己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了。他以前從未聽說過聲名煊赫的南希·洛丁漢姆,只聽過洛丁對自己這個姐姐讚不絕口:“這世間有哪個男人見了她能不動心的?哪個男人不想抱得美人歸,哪怕是看一眼就能知足了呢?可她卻選擇了這個喬治·佩克。”洛丁還給他看過南希身著各種服裝的照片,有穿泳衣的,有穿晚禮服的,可沒有一張照片能夠淋漓盡致地傳達出她那種恬靜淡雅的美,還有她那種樂觀愉悅的心態和她溫文爾雅的舉止。他想,既然南希嫁給了喬治·佩克,想必他一定是有什麼過人之處。

“你是帶著託塞利家的小孩出去上課的嗎?”南希問埃莉諾,“就是我今天下午碰到你時,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沒錯,就是那個託尼。”埃莉諾回答。

“他讓我想起以前小時候的事情呢!”

“託尼嗎?怎麼會呢?”

“你怕是不記得了。那時候有個什麼騎兵團,每個騎兵團裡總會有一個專門負責表演‘滑稽戲’的隊伍,裡邊每一個隊員又都像極了這個託尼。”

“原來如此!”碧喜不自禁地說道,“今天下午,我就老覺得他讓我想起了些什麼似的,可就是說不上來。就是他那身奇奇怪怪的服裝!穿得個牛鬼蛇神的樣子!”

“你可能會納悶兒,我為什麼肯今天下午教他,”埃莉諾說,“自從教了希拉·帕斯洛後,教他簡直如同度假般快意輕鬆。託尼這傢伙,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個優秀騎手的。”

“對於這麼個有前途的騎手,什麼都是可以原諒的咯?”牧師打趣道。

“帕斯洛還是沒有任何長進嗎?”西蒙問道。

“她是不會有進步的了。一上馬鞍就前後滑來滑去,活像盤子裡的冰塊。每次我們出去上課,我都要替她的馬難過。還好,她那匹‘草莓’有一副堅實的骨架,幾乎沒怎麼受到她的影響。”

等大家從餐廳挪步去了客廳,談話的興致也漸漸消退了,間或才有人漫無目的地說上一兩句。博萊特突然感覺疲勞難耐,甚至站也站不起來了。他盼望著不要再有人問他問題;平時,這點酒根本不在話下,可今天的酒讓他很是不習慣,只覺得自己腦袋像灌了鉛,思維笨拙不堪。孿生姐妹道了聲晚安就上樓去了。碧倒了些咖啡,可又發現不夠熱,於是尷尬地朝南希苦笑了一下。這咖啡本來是放在火爐旁的矮桌上備給他們喝的。

“又是那個拉娜乾的好事吧?”南希不無同情地問。

“是啊。我看她是急著要去見亞瑟,連十分鐘都等不急了。”

西蒙也變得沉默寡言,就好像先前做出的努力剎那間都付諸東流了一樣。只有埃莉諾把餐桌上的興致和愉悅帶到了客廳裡來。大家就這麼三言兩語地交流著,偶爾沉寂下來,就能聽見雨點兒拍打在窗戶上淅淅瀝瀝的聲音。

“你還真是料準了天氣,碧姑姑。”埃莉諾說道,“她今天早上還說今兒日頭太敞亮,傍晚會下雨的。”

“碧總是料事如神。”牧師半開玩笑,半帶讚許地看了碧一眼。

“這話兒聽起來牽強。”碧說道。

南希等他們喝過咖啡,才開口道:“碧,博萊特今天過得可再充實不過了;我想大家也都該累壞了。我們得告辭了。什麼時候得空,再過來看看我們吧,你說好不好,博萊特?”

西蒙替她取來披肩,大家一起走到臺階外送客。在門口,南希脫下了晚禮鞋,夾在胳膊底下,然後換上了那雙留在門口的高筒靴。接著,她另一隻手挽著丈夫的臂膀,和他緊緊地依偎在雨傘下頭,朝著茫茫的雨夜漸行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