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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只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了,S先生。突然,就好像從訊號不太好的地方打來了電話,像是誰在說話的聲音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傳到我耳朵裡來了,而且是一種很奇妙的歡快的語調。”

這時,我察覺佳美先生好像喝了他手裡的礦泉水。我似乎還看到了他用手胡亂地摩挲著他那頭灰黑色短髮的樣子,就這樣佳美先生真的結束了他的話題。

他可能是累了。兩年前他被診斷為早期喉癌,並接受了喉部的手術。手術和術後的康復訓練都很成功,可他卻明顯不能像以前那樣講那麼多話了。像今天這樣一個人講那麼久是非常少見的。

佳美先生攝影事務所裡的女助手曾經悄悄地跟我們這個志願者團隊裡最年輕的阿浩透露過,實際上本該治癒了的癌症很可能已經轉移到淋巴了。她說,佳美先生前些日子接受了細緻的檢查,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把檢查的結果告訴大家。就在今天中午,趁著佳美先生他們幾個去臨時住宅的公用廁所的那會兒工夫,阿浩滿臉傷感,簡短地跟我說了這件事。

佳美先生的老婆偶爾會造訪事務所,以前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給幾個工作人員帶來特製的辣白菜火鍋或煲仔飯什麼的改善一下伙食,可是最近來了就只是確認一些檔案,之後就馬上回去了。現在在佳美先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恐怕除了佳美夫婦之外就沒人知道了。

為什麼阿浩會單單把這訊息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爸爸也是因為原發病灶不明的癌症去世的,可是阿浩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啊,也許這就是年輕人的直覺吧。

一開始爸爸的脖子上長出來一個很大的腫塊。媽媽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我,還搞笑地配上一句“簡直就是《摘瘤爺爺》[13]啊”。後來爸爸在醫院接受了檢查,主治醫生跟他說如果做手術摘除可能會刺激到它,導致癌症向全身轉移,所以爸爸自己選擇了用藥物進行控制。透過定期治療,那個瘤子的確是有一點變小了,但這並沒有阻止癌症向全身轉移。

爸爸住院的兩個月裡,平時基本不回老家的我也盡一切可能頻繁地回去看他。可是癌症轉移的速度和勢頭簡直堪稱排山倒海。先是沿著脊椎像燎原之火一樣星星點點地蔓延,進而發展為勢不可擋的長驅直入,很快,爸爸就無法行走了。

那一天,女護士和媽媽把爸爸抱起來放在輪椅上,帶他去上廁所。回來時爸爸想自己從輪椅上起來回到床上。可是不到一個月的工夫,爸爸用兩手支住輪椅的扶手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站起來了。爸爸緊緊地皺著眉頭渾身發抖,可是也只能讓屁股稍稍離開椅子一點點。我們想幫忙,但他使勁搖頭。最終,爸爸用自己的下巴抵住扶手,咬牙切齒,好像是要用下巴的力氣讓自己離開輪椅。這時從爸爸的喉嚨裡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我很想幫他一把,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伸手就會傷害到爸爸的自尊。可是如果我眼睜睜看著他這樣下去的話,就是逼著爸爸在我的面前承認自己已經衰弱無力。就在接近極限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抱住了爸爸的後背。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靠過來的一位年輕的女護士比我早一瞬間把自己的肩膀插到爸爸的左側腋下,然後乾淨利索地用非常專業的方法扶爸爸站了起來。“好了!請回到床上去吧!”她的語氣好像爸爸是依靠自己的意志站起來了一樣,而我只能默默地低下了頭。

沒多久爸爸就去世了。最後的兩週他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只有大腿和腰痛的時候會讓我或媽媽幫他揉揉。因為我會摸到他,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每隔半天他都會消瘦很多,我的手掌可以摸到他的筋骨幹枯地突出於面板的表面。爸爸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身上的這些變化的,但他已經沒有精力去理會這些了。他還執著地認為可以從什麼地方獲得肉體以外的力量,依靠這一力量就可以重新活過來。隨著嗎啡的加量,意識不清的狀態與日俱增。我想直到臨終前爸爸也一定沒有意識到自己將會死去。

同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次發生在佳美先生的身上。我和佳美先生認識很久了,雖然他只比我大五歲,但我似乎對他寄託了過分的信賴,甚至可以說是把他當作理想的父親來看待的。當初我們為了給某旅行雜誌拍攝凹版圖片一起去了東南亞一個小島進行採訪,那還是二十世紀末時候的事,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當時那個小島正在努力進行旅遊度假村的開發,所以實際上那個報道是一個合作宣傳專案。我們在一個酒店裡住了好幾天,那個酒店佔地很大,其間星星點點地分佈著一些木製小屋。酒店的人還出船帶我們去釣魚,出車拉著我們環島遊。酒店裡有幾個穿著白色POLO衫和深藍色長褲制服的保安人員,從我們來的第一天開始就非常親切地跟我們搭訕,在交談的過程中他們還給我們展示了他們腰上配備的手槍。保安說他們要保護客人不受周圍土匪的騷擾。佳美先生還幫我拍了一張照片,是我拿著槍站在一個抱著胳膊的保安身邊的樣子。

一到晚上,保安們對我們非常親切的理由就露出了端倪。原來他們還負責幫賣淫女拉皮條,也就是說他們才是真正的土匪。從那天開始跟我們同行的編輯就會叫年輕的女孩到他房間裡去。我拒絕了那些女孩,喝了酒之後,佳美先生也早早一個人睡了。

第二天以及那之後的每一天,保安們總會過來跟我們說,找個女孩子吧!特別是他們當中那個年齡最大的叫伯特的人,這名字恐怕是原來殖民地時期統治階級中常見的叫作羅伯特的人名受當地語言發音的影響留下來的。這個伯特一頭自然捲的頭髮,中等身材,總是嬉皮笑臉地對出發去採訪的我們和採訪歸來的我們不停地推薦著女孩。編輯每天都換不同的女孩子。街燈把地處亞熱帶的度假村照成一片昏黃,其間身著禮服的女孩們來來往往,她們的裙子都是粉紅色或檸檬黃色的,看上去頗具鄉土氣息。不過我和佳美先生與她們毫無關係。

在第二天晚上,伯特遇到我時,突然瞪大了眼睛用很大的聲音喊道:“對啊!你要的不是女人!你要的是藥!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這裡有一種叫作‘水晶’的美麗的結晶體,我保證你只要吸上一口立馬精神倍兒爽!”我說:“那個我也不需要,我只是來看大海和藍天的。”女人也好,藥也好,什麼都不需要,反正這些都是無法寫進報道中的。

佳美先生坐在我隔壁的小木屋的門廊裡,一邊給擺放在塑膠桌子上的攝影器材做保養,一邊聽著我和伯特的對話。因為那時候還不是數碼照相機的時代,所以我還記得從坐在上風口的佳美先生那邊飄來了淡淡的機油的氣味。佳美先生大聲地笑了出來:“伯特先生,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別人也一定都想要哦!”他一邊被機油味兒嗆著一邊說道。伯特朝他那邊望去,面露難色地問道:“那你們到底想要什麼呢?”夜晚的天空中蝙蝠呈Z字形飛來飛去,所有有光的地方都聚集著飛蛾。

佳美先生突然說:“那麼一起吃飯吧!”接著他又說道,“在你家吃怎麼樣?”“我家嗎?”伯特把眼睛瞪得溜圓問道,“在過去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從來沒有一個傢伙想要做這事啊!”伯特笑著說道。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伯特指著佳美先生的臉說:“明天成嗎?我老婆做的菜,哪怕只吃一回,我保證你們吃完了都不想回日本了!”事態的發展令人難以捉摸。

最後一天的採訪在觀光協會和航空公司指定的餐廳和按摩店進行,於傍晚時分結束了。我們一回到小木屋,編輯就按照慣例,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叫了一名由伯特介紹的年輕女孩。而我和佳美先生則跟隨著突然出現在房間前面的伯特先生走出了酒店,在那裡他讓我們坐上一輛到處是撞痕的灰色小轎車,車子開了三十分鐘左右。

伯特家位於遠離商業街的小村一角,房子前院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花。伯特不乏自豪地說他妻子很喜歡園藝,他帶我們走過紅磚鋪成的小路來到他家門前。剛按響門鈴,他的老婆就為我們開了門,她穿著一條非常合體的花朵圖案的連衣裙,一頭棕發,滿面笑容。伯特的兩個女兒穿著出門才穿的漂亮衣服羞澀地站在媽媽身後。特別是他們的大女兒,看上去初中生模樣的她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但個子已經超過了媽媽。她穿著一條淡藍色和白色相間的細格子連衣裙,腰間繫著一條細細的茶色腰帶,讓人聯想到庫布里克[14]的影片《洛麗塔》。

相互問候後我們走進房間,客廳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菜餚,有用豆子和蔬菜做的燉菜、烤肉串、好像春捲一樣的東西和裝在小盆裡的熱氣騰騰的米飯等。我和佳美先生坐在客席的木質椅子上,因為想喝啤酒,於是我們就和伯特三個人拿著當地啤酒那細細的深綠色瓶子直接碰杯了。伯特的老婆和女兒們則微笑著看著我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我們這是在賣淫組織頭目的家裡啊。

不過,隨著晚餐的進行,伯特的喝酒方式變得越來越狂野,他開始把威士忌不兌水就直接一口悶,說話聲音也變得沙啞了。這時他就把兩姐妹中的姐姐,那個穿連衣裙的女兒叫到身邊,指著佳美先生說:“去,坐到那個叔叔腿上給他倒啤酒!”還說,“以後這有可能就會成為你的工作哦。”

一瞬間,這個不好笑的玩笑就讓我腦子裡的血都沸騰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想用拳頭去砸桌子。可這時佳美先生的反應卻與我不同。他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止住了姐姐,然後拿著啤酒瓶緩緩地站起來,走到了坐在主人席的伯特身邊,拍了拍伯特的肩膀邀請他一起走到房子外面去了。

這兩個男人撇下十分驚愕的我默默地走到屋前的院子裡,坐在了長椅上。佳美先生好像在說著什麼,但透過玻璃看著這一幕的我什麼都聽不見。伯特則手舞足蹈的,看上去好像在回答著佳美先生的話。我一邊不時向外面瞥幾眼,注意著兩個人的狀況,一邊喝著剩下的啤酒。當伯特老婆默默地端來了顏色豔麗的蛋糕和濃郁的咖啡時,我對他老婆點了點頭。

就這樣,基本上都是伯特在講話,而佳美先生負責傾聽。伯特的表情看上去異常認真,甚至認真得有點嚇人了。後來,在我把甜點也吃完了的時候,伯特用兩手緊緊握住佳美先生的手並低下了頭,然後竟然緊緊地抱住了佳美先生,還幾次點頭表示了感激之情。

伯特把我們送回小木屋之後,我和佳美先生在他的房間裡又喝了點酒。當然我問了他當時他們都說了什麼。“我只是跟他說要珍惜自己哦。”佳美先生極其簡短地回答了我。至於伯特說了什麼,為什麼他會那麼情緒激昂,這些問題佳美先生似乎一概不打算告訴我。可那時的我好想有一個佳美先生這樣的父親啊。他是一個能夠引導別人把心裡話說出來並給予深深的理解,進而帶領對方達到一種巨大的寬容與和解的成熟的人。而我真正的父親膽小而且有點愛嘮叨,就跟在伯特家時的我一樣。爸爸容易激動卻又極不擅長應對,總是逃避現實矇混過關。從我小時候開始,爸爸就總和鄰居發生口角。

如果佳美先生最後也和我的爸爸一樣,受到同樣病狀的痛苦煎熬直到死去,我實在無法接受。即使是我的爸爸,他的死都讓我覺得太可惜,更何況是佳美先生。看來我果然只能再一次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最關鍵的是,我現在依然還需要佳美先生。

“遺體是不會說話的哦,那只是非科學的感傷吧。”

突然,傳來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這並不是在伯特生活的南方小島,也不是和爸爸共處一室的病房,這裡是深夜從福島趕去東京的一片漆黑的汽車裡。聲音是我們這個志願者活動的隊長式人物阿直髮出來的。我並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梳著一個兩邊頭髮都剃掉了的柔和的莫西幹髮型,是個體格強健的年輕人。因為大家都叫他阿直,所以我也那麼叫了。

非科學的感傷。雖然阿直依然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但我覺得這話好像是對坐在後面的我和佳美先生說的。對於始終覺得在樹上去世了的人在訴說著什麼的我和表示確實聽到過那個聲音的佳美先生,阿直用一種想要說服我們的冷靜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我把頭稍稍側過去一些,用左耳認真聽著。

“我覺得呢,我們必須把活著的人放在第一位來進行思考。雖然我也知道慰藉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這份用心是很重要的,可是他們真正的家人和當地的人們不是每天都在做這些事情嗎?在體育館也好、在臨時住宅也好,我們已經看過太多了,不是嗎?哪怕有時候死者的牌位只是用硬紙板做的,但他們還是堅持在做著安魂的行為。

“那應該叫作內心的領域吧,那種地方我們這些外人是不該生硬地闖進去的。我覺得我們這些並沒有直接失去什麼的人與其說些什麼,還不如默默地為這些現在活著的人做些什麼更合適。

“佳美先生也好,S先生也好,我非常瞭解你們都不是那種不顧他人感受的人,相反正是因為我瞭解你們的為人才敢插嘴說這些話。剛才聽說廣島的事的時候我也是同樣的想法,我覺得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遠遠地保護著他們、守候著他們,我想我們也應該這麼做。”

阿直的這番話讓我十分震驚。他這樣的想法一定是在長期的志願者實踐活動中逐漸形成的。與他相比,我覺得我是個很輕率的人。不過,沒有親歷過災難的人就不可以有自己的想象這個觀點到底對不對,我還是有點糾結。這時,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於是拼命尋找合適的語言。

結果先開口的是佳美先生。

“也許是這樣的呢,阿直。”

只有這一句。佳美先生既沒有反駁阿直的意見,也沒有迎合。這樣一來,我也只好閉嘴了。

可是,就在緊挨著我的左邊,有人說話了。那是坐在我和佳美先生中間的木村宙太,他是年輕人中年齡最大的,極少張嘴講話,一頭自然捲的頭髮剃得短短的,臉上鬍子拉碴。他好像有點緊張,先清了清嗓子,然後才開始說起來。我再一次把聽得見的耳朵朝他的方向湊了過去。

“咳咳,阿直,我還是願意相信佳美先生是能夠聽到那些聲音的,而且我覺得他那種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嗎?那種事情有時候會一下子突然發生的,廣島的事也是一樣。不過,我絕對沒有把所有事都一概而論的意思,只是過去在東京,咳,我以前在一位園藝師傅手底下打工時,他也曾給我講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他說當年東京大空襲的時候,一個晚上死了好多人。炸彈掉下來之後到處都是火海,有人被燒死了,也有人跳進隅田川被水沖走了或者淹死了。當然這些事師傅也是從他父母那裡聽來的,咳,然後他又告訴了我。

“那時候我幹完活回去放園藝用的工具時,師傅總會從裡面的房間走到走廊裡來,一隻手拿著裝著酒的碗,跟我說,‘不要以為死去的人都是默默地離開人世的哦’。他說,他們的叫聲響徹整個城市,他們不甘心卻又沒有辦法,就好像在詛咒自己一樣不斷留下很多怨言。他們會情緒激動地痛哭,會發怒,還會從喉嚨的深處發出呻吟聲直到徹底斷氣為止。我師傅說,自打他老爸跟他講了那個他所不知道的晚上發生的事之後,他總是半夜被噩夢驚醒,可是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知道這件事並不後悔。

“咳咳,我在想,去回顧那些人在臨死前所發出的聲音和去想象人死去之後所發出的聲音,這之間有那麼大的差距嗎?他們一定都有怨恨,有想對別人說的話,那麼,有人去想這些問題也是對的,不,應該說這些問題必須有人去想,那麼那個人可能就是S先生或是其他的什麼人吧。咳咳,我就是這麼想的,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