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二章

那個聲音,我聽不到。

對樹上人強烈的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簡直就像被他附體了一樣。但最關鍵的他的聲音,我卻聽不到。

他到底在說著什麼?說過什麼?

我想我應該再集中一下注意力。

雖然我不想以此為藉口,可是就在一個月前,一個櫻花盛開卻略有薄雲的日子裡,為了參加父母的法事我坐飛機從羽田飛往福岡。可能是因為有點感冒,鼻子不通氣的原因吧,我的右耳對於氣壓的變化沒有辦法做出反應,在起飛幾分鐘之後突然開始劇烈地疼痛。我試著打了幾個哈欠來釋放壓力,卻沒有效果,突然一下子,右耳就聽不見了。

從福岡機場坐計程車來到博多,我拿著事先列印好的谷歌地圖給司機師傅指路,這樣總算找到了那個面朝大馬路的寺廟。法事是為了祭奠爸爸去世兩週年,在進行的過程中,我只好用左耳聽僧侶們唸經。久違地見到了又黑又瘦的大伯、伯母和堂姐妹們,和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只好很不自然地把脖子歪過去。這麼重要的日子,媽媽卻病倒了臥床不起。

現在我的右耳稍微恢復了一點,但還是不能完全聽清楚別人講話,就連自己的聲音也像被悶在頭蓋骨的右側,帶著回聲和雜音,感覺很吵。不一會兒我也不願意講話了,親戚們都很擔心地問我是不是太累了。我笑著搖頭,結果每動一下,右耳深處都傳來陣陣刺痛。

那天我住在家裡,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裝作在聽媽媽跟我說話,她坐在我身邊一直不停地講著。回到東京後我去了耳鼻喉科診所,那裡的女醫生很熱情,我一嗓子痛什麼的就會去找她。只見她用頭上戴著的一個探照燈兼反射鏡一樣的東西照亮了我的耳道往裡看,發出高聲的驚呼:“哎呀!”她說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就是航空性中耳炎了,現在馬上手術吧!她還說手術很簡單,所以也沒給我拒絕的機會。

我被要求坐到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可能這家診所總有小孩子過來吧,圓形的座椅上放著一條印著小朋友喜愛的動畫人物的毯子,我也沒有找到其他可以放這條毯子的地方,於是只好把它搭在腿上坐下了。醫生讓我把臉側過去,我把聽不見的右耳朝女醫生的方向湊了過去,她用一根很細的像食蟻獸的鼻子一樣緩緩彎曲的硬鋁管,快速地在裡面吸了一下。

鼓膜切開大概只用了一秒鐘就結束了。我連器具長什麼樣都沒看見。就在我一動都不敢動的時候,突然從耳朵深處傳來了“咔嚓”一聲,然後女醫生又用剛才那個食蟻獸鼻子一樣的吸管吸了一下。

“好了,手術結束了。給你開了幾種藥,要按時服用哦!還有,除了游泳之外,你可以想幹啥就幹啥了。現在已經聽得見了吧?”

聽覺確實得到了改善。雖然外界的聲音聽上去還是有點悶悶的,但已經跟這之前好像蓋著蓋子一樣什麼都聽不見的狀況完全不一樣了。之後我老老實實地吃了醫生開的消炎藥,而且每天都要好幾次把頭橫過來,從安瓿[9]裡把一種抗菌劑和合成副腎皮質荷爾蒙[10]混合的液體滴進右耳。和滴眼藥一樣,這種藥被叫作滴耳藥,這個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可是,接下來左耳又出問題了。說起來,我以前就有這個情況,如果在很吵的酒席上待的時間長了,就會覺得聽到的聲音都變得“叮……叮……”的,比實際聲音尖銳很多,一旦這個情況出現了,除非離開現場,否則無法平息,特別是在混凝土結構的店鋪內症狀就會更加明顯。也許是我的耳朵對迴音進行了過度的吸收吧。

總之,這種情況在航空性中耳炎之後有所加重,而我發現這一點是在手術的三天後。當時連續兩天我都待在連鎖式的居酒屋裡和不同的編輯碰頭商量事情,結果很快就出現了情況,整整兩天左耳都一直過度敏感。

雖然說找一家安靜的店也許會好很多,可是那兩天恰好有我認識的劇作家創作並導演的戲劇在演出,我去了下北澤和三軒茶屋看戲,看完戲後就順便安排了和編輯碰頭,信步走進去的店就是這種大型連鎖式的店鋪了。其實和兩家編輯見面做的事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把我每週三天在文化中心做的講義整理成書稿。這兩個編輯就好像事先串通好了一樣說著同樣的話:“如果不這樣做的話,S先生就會因為作品太少而被讀者忘記哦!”他們的忠告還真是刺耳啊!而就在聽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周圍年輕人喧鬧的聲音開始在我的左耳“叮……叮……”迴響,兩位非常重要的編輯所說的話變得很難聽清,而且還讓我的耳朵開始有點疼了。

因為還在接受治療的右耳聽覺還沒有完全恢復,所以一旦左耳的狀況也不太好的話我就會變得非常不安。原來經常有人誇我耳朵靈敏,我可以聽到警車在很遠的地方發出的警笛聲,而且也比較擅長分辨出每個人的聲音特點。以前交往過的女生還曾心懷感激地跟我說,雖然她聲音很小,但我從來沒錯過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說這很難得。可能正因為這樣,我對兩個耳朵同時出現問題感到更加沮喪。

不過我也曾有過奇妙的想法,我想,這一切莫非正是為了讓我收聽那個樹上人的廣播不成?也許是平時收聽的頻率正在一點點地變化吧,我抱著淡淡的期待豎起耳朵傾聽。更準確地說是隔斷了外界的聲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似乎可以聽到的某個聲音上。可是,這一嘗試卻始終沒有成功。

當初,在東北地區那場巨大災難發生的半年後我去了宮城,後來又在一年之後去了福島,去那邊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志願者。而在這兩個地方,我都聽說了那個樹上人的存在。

家園遭受了海嘯的瘋狂肆虐之後,那些在地勢較高的小學裡過著避難生活的宮城縣沿海的居民,在災難過去了半年之後才終於迎來了直接帶來救援物資的我們。在我的身後,被水淹過的木材和扭曲得像擰乾的抹布一樣的金屬塊,以及五顏六色的布條和生活用品堆積如山,表面聚集著大量繁殖的蒼蠅和烏鴉。居民們指著這些東西的對面,那條蜿蜒的小河的上游方向,斷斷續續地跟我說起一件事。他們說在翻過兩座山那邊的杉樹尖兒上,曾經有段時間有個人掛在那裡。當我聽到他們用低沉的聲音講述的那一瞬間,就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這件事了。

那之後又過了六個月,我在福島做志願者時,在臨時住宅裡聽到一個傳言,說在現在已經封鎖的區域裡也曾經有一個人被掛在了樹上,這讓我頗為震驚。樹上人應該不可能是同一個,可是我總覺得這兩個人應該就是同一個人,甚至覺得他已經無處不在,正從某處俯視著我們。

無論在哪裡,被海水泡過的杉樹都會從被浸泡的地方開始被染成暗淡的橙色。也許是鹽分導致的變色吧。這顏色向我們展現著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海嘯的高度。如果說樹上人是被海水衝到了樹尖兒上去的話,那麼在山深處的年輕杉樹,樹皮應該從頭到腳都是橙色的了。

現在是深夜,我從福島開車返回東京。我們的白色麵包車從只有訊號燈還亮著的受災城市的正中央穿過。本來是八人座的車,但去福島的時候最後面的座位上都堆滿了拖鞋、泡麵和手紙等救援物資,返程時則裝著回收來的紙箱和破電視機什麼的。一行人算我在內一共五個人,我們的隊長式人物阿直坐在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子上,司機則是一直負責開車的,膚色白皙、個頭小巧的阿浩。後面一排坐在左邊單人座上的是比我年長的攝影師佳美先生,坐在右邊靠窗位置上的是我,我旁邊是一個名叫木村宙太的身材魁梧的年輕人。

車開出去一會兒,周圍就不見人煙了,就好像黑暗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越接近地面越黑。我想也應該有無數個聲音正從那黑暗中冒出來,可是我卻已經失去了聽到那些聲音的能力,特別是那個必須要聽到的樹上人的聲音。我把這件事簡短地跟同車的人說了。我幾乎是嘟囔地說道,也許並不是因為我的耳朵不好,可是我卻無論如何都聽不到。我剛說到這兒,從地震剛發生之後就堅持定期來做志願者的佳美先生說,他也覺得自己好像從剛才開始就聽到了些什麼。

這位攝影師被此次同行的那些跟他兒子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親切地叫作佳美先生,上次一起去宮城也是他邀請的我。佳美先生在黑暗中繼續說了下去。

“我記得大概是七年前,在我去廣島的時候好像也聽到過這種亂糟糟的情緒狂熱的聲音。當時跟我在一起的是一個所謂的跨性別者,是一個自認為自己是女性的占卜師,他自稱自己有通靈的能力。這人年輕時因為幻視幻聽吃了不少苦頭,甚至還為此進過精神病院。有一段時間我跟他關係非常好。啊,對呀對呀,S先生你應該也認識的吧,大家都叫他智子的那個傢伙。好像他本人說自己的名字是‘智慧之子’的意思,但更多的人都說,不是智子是‘痴子’吧,是‘痴呆之子’還差不多。

“他有時會突然翻白眼,在我們以為他是被什麼神靈附體了,要他帶話過來的時候,他卻能極為冷靜地說出富有哲理的話,對吧?其實他讀了很多書,鑑賞照片的眼光也絕對一流,那傢伙真的非常優秀。我認為他叫智慧之子名副其實。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樣,他失蹤已經一年多了,現在誰都找不到他。

“他跟我聊過他眾多人生經歷中一個很精彩的故事,就是關於電視機音量的那個事。S先生你聽過嗎?啊,是吧。那件事真的很有趣哦!那是我跟智子剛認識的時候的事,現在說起來已經是十年前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看電視時都會把電視調到靜音狀態,這是因為有一天他發現電視畫面上有用片假名錶示的‘ONRYOU(音量)’一詞,而當時‘ONRYOU’的數值大概是20。他說他當時以為這個詞是冤魂[11]的意思,而那個數值則是指冤魂的數量。他想,不能讓這個世上的冤魂越來越多啊,就馬上拿起遙控器把數值調成零了,冤魂的數量還是保持為零比較好吧。他一邊跟我說這事,一邊自己忍不住撲哧地笑出來。他還向我炫耀,說因為漸漸適應了看沒有聲音的電視,他學會了讀唇語。那傢伙真是個怪人啊!

“接下來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天他突然說要在廣島親自籌辦一個安魂典禮,說現在時機正好。然後他包下幾間夜總會整夜不休地在那裡播放一些在七十年代的反核運動中被稱為‘Gathering(聚會)’的集會的珍貴影像,還請年輕的說唱歌手配著音樂朗讀致詞,還舉辦了現場作畫表演等,雖然完全是民間群眾的活動,卻搞得曠日持久,相當盛大。

“最後一個晚上,演出持續了整晚,在很多組臨時樂隊表演結束之後的清晨,我們和從夏威夷來的薩滿[12]祭司,還有日本的夏威夷音樂歌手一起,幾個人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的慰靈碑前唱了安魂歌還跳了舞。我們獻上自己的祈禱和祝福的那一刻,我永遠無法忘懷。

“那天正好是原子彈爆炸紀念日的八月初,在萬物漸漸甦醒的夏季清晨,太陽開始把涼爽的公園一點點照亮,就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還有當地工作人員中的核心成員,從四面八方緩緩地集中到這裡來。之前通宵所造成的疲勞和對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的期待充斥全身,帶著這樣的感覺我們來到了慰靈碑的正前方。

“之後不到五分鐘,我們看到從公園正門入口那邊有兩個小小的身影緩慢地朝我們這邊移動過來。其中一個人個子小巧,是來自夏威夷的薩滿祭司,他被曬得黝黑的面板上披著一件夏威夷衫,腰間扎著蓑草,頭上戴著一個類似蕨類植物做成的頭冠。還有一個人是一位日本女性,她是一位夏威夷音樂歌手,穿著一件寬鬆的天藍色的連衣裙,頭上戴著草葉編制的發環,耳朵上插著一朵大大的火紅的木槿花,讓人印象深刻。總之,此二人散發著一種讓人頓時睏意全無的氣場。

“那是個安靜的、只有短短十分鐘的儀式。薩滿祭司在沒有伴奏的情況下,用一種近似於演唱的方式,莊嚴地進行了祈禱。之後歌手很鄭重地演唱了一首歌,而且她還跳了舞,那舞蹈非常自然,就宛如是歌曲的一部分一樣。在他們面前,智子雙膝跪地,把額頭貼在水泥地面上專注地進行著祈禱。他好像在朗誦著什麼,可是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卻全然不知。我覺得這一刻無論如何都應該拍照留念,於是按了三次快門,雖然感覺那小小的快門聲會打擾到他們的安魂儀式。

“夏季的公園裡除了注視著薩滿祭司、歌手和智子的我們幾個人之外,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可是呢,S先生,我聽到了好像喝彩一樣的聲音。那是和早上開始的蟬鳴不同的音訊。不,那不是喝彩,那也許是夾雜了小孩子們的歡呼和怒吼的聲音。

“說到這事,頭一天的晚上,我和智子走在廣島的街頭,在從我們舉辦活動的一家店鋪向另一家店鋪轉移的路上,他好幾次去拽他穿著的那條長及腳踝的有著寬大裙襬的裙子,並說道:‘請等一下,各位!請你們安靜一下!明天早上,我們會專門為大家進行祈禱的。你們要等到那個時候才行啊。大家已經等了幾十年了,所以請再稍微忍耐一下。我們正在集中精力進行準備,放心吧,就在明天早上哦!’

“弄了幾次之後,他對著我無奈地苦笑著說有數不清的孩子從街角的西面八方向他湧來,他已經應付不來。他還說,我們專門從珍珠港所在的島上請來了薩滿祭司,我們將會為在偷襲珍珠港事件中死去的人和因那一事件引發的戰爭而死在廣島這個城市的人,為他們共同做一次安魂的儀式。而這件事這些孩子們老早就知道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我問他,‘你能夠看見他們嗎?’他回答,‘你看不見嗎?’他又一次抱怨道,他們出現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講話聲音很大,甚至有點吵了。我當時並沒有相信他的話。可是,我也沒想過去否認。不過我問了他,廣島已經持續很多年都會舉辦精心安排的安魂儀式,那為什麼到現在還有這麼多孩子在街上呢?他的回答是這樣的:‘也許你認為一個人的靈魂如果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麼之後就應該只在盂蘭盆節時才會回來。可實際上他們卻不管什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就算智子異於常人,但他的這種世界觀和他思考出來的這種安魂的方法,都深深地感動了我。他說,佳美先生你也來拍照吧,我們一起來舉辦這個國家現在最需要的祈禱吧。被他這麼一說,雖然還搞不清狀況,但我就那麼跟著去了。”

佳美先生開始了沉默,也許他想說的已經說完了。但我還在等著他繼續講吓去,車裡另外三個年輕人也應該跟我一樣。窗子關得緊緊的車裡,只能聽到引擎聲和我們細微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佳美先生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停頓了很長時間,又輕輕張開嘴,雙唇間發出一個清脆的響聲。我清楚地聽到了那個聲音。黑暗中那個聲音引起了我感官上的共鳴,再次明確地告訴我佳美先生坐在車中的哪個位置。

“我說S先生,那個時候我聽到的孩子們的歡呼和怒吼,不,也許應該說是喝彩吧,對我來說可真是難以忘懷啊。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是耳鳴了,那聲音漸漸變成好像從遠處的小學校傳來的很多小孩子的叫聲,又變成‘轟——’的一聲,好像地面震動的聲音,與此同時又發出好像鼓掌聲一樣的下雨的聲音。

“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日美兩國的薩滿祭司一起進行祈禱,是不是就可以讓所有的靈魂都得到相互包容的慰藉。因為無論是哪國的靈魂,他們的尊嚴都曾受到傷害,都曾發出過痛苦的嘶吼。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無論怎樣,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他們在戰後已經過了六十多年了,而在這之前都沒有人用這樣的方法來慰藉過他們,現在突然有這樣的人出現,他們一定會一起興奮地發出尖叫聲吧。

“S先生,說起那個樹上人,我想他一定不是在尖叫,說他在訴說著什麼我覺得還是有可能的。雖然我並不相信靈魂的存在。或者說,聽你講了這個事情後,我覺得我在廣島清晨聽到的那個聲音又在耳朵深處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