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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家,他愛他家 姜昆

梁左走了,去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按說他應該是捨不得離開他所熱愛的生活的。

他對它是那麼地有感情。

在東直門小衚衕的大雜院裡,他和街坊二哥一起請我吃飯,地點是門洞裡,那兒通風,我和梁左穿著大背心。二哥光脊樑,事情是為二哥二嫂吵嘴打架說和。梁左說: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著一個枕頭,不是說你們,說的是農民,是李雙雙他們家。你們是知識分子,不一樣,你們得分清哪是哪,找明原因,順藤摸瓜,為什麼中國老祖宗講窮吵惡鬥,這是根兒,是因為窮了才吵,咱就解決窮的問題。

第一,先把工作推了。

第二,把房找著,別在大雜院裡住,住樓房單元。

第三,把房裝修好嘍,沒錢不要緊,借錢,裝修好了就得掙錢還錢,那時候,還吵嗎?不吵了,沒工夫了,還沒還完錢哪,為吵嘴影響住單元房,不合算呀!因為吵嘴搬回大雜院兒,誰也擔不起這責任,知識分子,分得出輕重呀!

說得我哈哈大笑,二哥不好意思地笑。門洞裡的小酒小菜吃得我們樂融融的。

事後,我重複他的話,說他講得有意思,梁左說:“大雜院裡吵嘴的事,特經琢磨,越琢磨越有味兒,在他們當中,我能寫好些好些東西……”他一邊抽菸一邊眯著眼睛琢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詞,但是那股為在最基層的生活中吸取營養的愜意勁兒,我能感受得出來。

我讓他上說唱團來當創作幹部,開始他答應了,可是他和我幹了一年多以後,忽然提出不願意在說唱團裡幹,希望能到一個研究單位,我幫助他到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當了曲藝研究所的理論幹部。

我問他為什麼?他依然抽著煙眯著眼,咱們倆快兩年了,我看出來了,你這個說唱團的團長,就是一個大家長,你什麼事都管,都護著、人家早上起得晚,你不高興,覺得人家懶,臉上還掛相,人家晚上打會兒麻將,你耷拉臉告訴“幹部不許參加!”弄得別人全看你的臉色上班兒。我是和你最好的朋友,你從來不管我,可我心中有愧,我喜歡和他們打麻將。現在我可以,因為我不是幹部,萬一你重用我,讓我當班級的創作班長。我就成幹部了,我瞎了,玩不成麻將不說,我缺了一個和大傢伙不動腦子聊天的途徑,所以,我先撤一步,為的是有個散漫自由的天地,為你排憂解難,為我鋪平墊穩,何樂而不為呢?像他平常一樣,把他心中醞釀很久的事宜,用惆悵式的,漫不經心地向你娓娓道來,讓你樂顛顛地進入他的邏輯之中。不時地還以“嘖”的感嘆詞表示讚許和同感,生米做成熟飯時,才後悔上當。

梁左沒來說唱團,去了藝術研究所的曲研所,但是我瞭解到他希望無拘無束的創作,不願意與最善良的老百姓接觸,有障礙,願意有個“不動腦子聊大天”氛圍的追求,這是他心底的追求,他在以後的創作中也這樣追求著。

在佔有豐富的生活素材上,梁左善於構思,當然他的構思是從生活中完成。1985年,我參加了全國視聽高考的考試,其中讓我寫公文格式的文章時候,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我戲謔地寫了這樣一篇文章。

遵照上級進一步搞好改革開放的重要指示精神,經北京市經濟開發委員會討論決定,自即日起開放長安街以東地區,為自由貿易早市地段。

梁左聽著,眯著眼睛讚道:“這是個好東西!”他對題材,對戲劇的因素有一種本能的敏感,他一口一口地抽著煙說:“姜昆,你說你要上電大,把這考試卷子夾在腳踏車後架子上,然後你在東四牌樓那兒走。車一顛,一陣風給你吹走了,你不知道走了。碰上個正要做買賣下海的人,嘿!他一看,二話沒說把你這稿子拿回家去,七姑六姨的那麼一通兒宣傳,了不得了,長安街堵塞,自由市場擺上攤兒,那地方寬敞,一傳十,十傳百,先是近郊區的,接著就是遠郊縣的,然後警察就查誰造謠惑眾,發動群眾,層層深入,一對筆跡是姜昆的,然後設立專案組,採取背對背的方式挖深搞透,你這說唱團長所有演出的賬目翻個頂朝天,和海外的關係全部監聽,所有和你談過話的,找你簽過字的女孩一個一個地審查,打聽,追你組織群眾在長安街上搞自由市場的動機……”他的一通發揮,樂得我前仰後合,他也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1988年底,這就是我們共同創作《特大新聞》的原始階段。現在回憶起,他如潮的思緒,豐富的想象,誇張的構思,不盡的素材,哪一個不來自他豐富的底蘊和基礎,哪一塊兒不出自給予他不盡寶藏的生活源泉。

梁左寫了那麼多的東西,沒有離開過他身邊熟悉的人,沒有離開過他所熟悉的環境,沒有離開過家。

我愛我家,他愛他家,梁左愛生活這個“大家”。

梁左走了,但是我知道他沒有離開他愛的大家,他就去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