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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Ⅴ~

<h3>為什麼寫作</h3>

白天儘管很熱,一到晚上溫度便大幅下降,讓人感覺秋天越來越近了,飯後來上一杯清香的焙茶更是享受。正這麼陶然地品嚐第二個無花果的時候,電話鈴猛地響了起來:你為什麼而寫作?請教一下你對文學的態度。簡直就是突然襲擊。有些東西僅僅是問一問,就會讓人產生受到責難的感覺,分明沒有做任何壞事,卻一味地感到心緒不寧。

寫作的動機是什麼?面對這樣的追問,我只有這麼回答:無論如何想自己去體驗一下。若是能回答得再複雜點就好了,但是,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來。對我來說,寫小說就是一種到那裡去體驗一番的行為,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無論多麼短的故事,我在寫作期間,就只有我一個人待在那裡。那是迄今為止從未有人來過的地方、從未有人看到過的風景。我想,我是希望孤零零地站在那遼闊無垠的地方,才寫東西的。說是希望站在那裡,其實待在那裡期間,哪有那份餘裕。前後左右一無所有,本來就毫無方向感的我已經不知所措了,一心只想著要儘早儘快回家,只顧往前走,這便是真實所在。究竟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地方?我陷入困惑,但為時已晚,就好比連游泳都不會就直接潛水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自己走走自己觀察,希望只寫自己接觸過的事情,無論如何也希望親自去那裡看一看。

別人如何看待暫且不問,我始終想寫真實的東西,不真實的小說不足取。對我來說,所有小說都是幻想。所謂幻想,就是河合隼雄先生所說的“靈魂的現實”,這於我便是現實。因此,這與是否是“可能發生的事”,是否是“多數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沒有關係。我覺得那是錯覺(而且是眾人一齊產生的錯覺)。所謂現實,是更個人的東西,假若無法相信這種個人的真實,便萬事皆休了,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事情了。至少我是如此考慮的。

問我對文學秉持什麼態度。當真有這種東西嗎?當我戰戰兢兢地反省自己的時候,掠過心頭的只有這件事。我只想站在沒有錯覺沒有任何前提的地方,不管多麼荒涼也願意站在那裡。在手指被第五個無花果弄得黏糊糊的愉快的秋夜,我心想,這一點說出來也無妨。

<h3>享受不同</h3>

看電影的享受之一,便是走出影院來到外面時的不協調感。坐在黑暗封閉的影院座席上,越是專心致志地盯著畫面,這不協調感便越強烈,這又是一種獨特的舒適。

比如說冬天的銀座。走出電影院時夜幕已經降臨,四周飄散著汽車排出的廢氣、香水以及充滿活力的都市氣息。道路上,行人和車輛來來往往。

比如說新宿的小巷。與方才看罷的畫面中的黑暗與波瀾形成對比,在風和日麗的正午,垃圾堆放處放著紙板箱,紙板箱裡必定有空罐和紙杯。近旁的彈子球店裡傳出熱鬧非凡的音樂。

啊,對了,還有,現在是幾月份、星期幾、幾點鐘,我身在此地。既像是失望,又彷彿是安心。周圍的人看上去都顯得奇怪,除去從同一個影院裡出來的人們。

那些同胞的周圍依然漂浮著剛才在電影中感受到的氣息,他們裹繞著那靈氣般的東西,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非常喜歡重返日常的這一瞬間,不過迄今為止,有兩次無法順利地迴歸現實。第一次是在十幾年前,觀看布努埃爾的《泯滅天使》。電影講述的是一群人應邀參加晚會,卻不知為什麼走不出房間的故事,這是一部黑白片,畫面流暢乾淨得令人詫異。我看得彷彿被電影吸進去了一般,目送著最後一個場面中羊群的背影,感覺自己也不能動彈了。緩慢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外面,在之後的兩三天裡都無法擺脫心不在焉的狀態。

第二次也是在同一時期,是和妹妹去看《阿修羅的夥伴》。這是一部描寫黑幫的電影,主演有菅原文太、北大路欣也、鶴田浩二、松方弘樹、丹波哲郎、酒井和歌子,配角有錦野明、張本勳、小林繁等,演員出乎意料全都是明星。還記得放映前劇場內大聲播放著北島三郎的歌曲。

總而言之我極受衝擊。在那之前,我和妹妹無論在電影院裡還是電視上都不曾看過黑幫電影,一次也沒有,所以對那無法想象的極為單純的故事,還有“死指[7] ”之類耳生的話,完全沒有免疫力。

那一天,我們本來打算看完電影后去吃飯買東西的,兩人都因為太刺激說不出話來,不知不覺徑直回家去了。

這大約就是文化衝擊。後來,擺脫了茫然的狀態之後,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熱衷黑幫遊戲,母親說我們是“修羅病”。現在想來,還有點懷念呢。

<h3>未知的世界</h3>

與職業、年齡都不相同的朋友們一起到海邊住了兩天三夜。一個晴朗的正午,我們乘上了僅有一節車廂的地方鐵道線,窗外的樹木和農田近得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車廂內在賣檸檬汽水。

大家很久未曾相聚了,加上還有第二天合流而來的朋友,兩個晚上都聚在房間內,通宵達旦地聊天。

我平時的交友圈子,總是以同類職業或者年齡相仿的人為中心,偶爾與生活圈完全不同的人聚會,真的非常有趣。

我痛感,這世上盡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非常喜歡這種充滿未知的狀態。我本來就沒有豐富的知識和常識,儘管如此,長大成人後,讓我明顯地感知到這一點的瞬間漸次減少。也許這是因為大家各自生活在擅長的領域裡,而且多數人出於禮貌,也不會故意點穿他人的無知,於是其本人渾然不覺。

一起去海邊的朋友中,有一位喜歡昆蟲的男生。說是男生,其實早已過了二十歲。一說到昆蟲,他似乎便無比幸福,猶如孩子一般,自然地把獨角仙稱為“小獨”、把銀蜻蜓叫作“阿銀”。

與他交談,大家都不覺將自己的無知(或說臆想)暴露無遺,周遭立即被新鮮的衝擊包圍。

那些以為蚊子的刺與蜜蜂一樣是長在屁股上的人;以為蠶是為自己造墓而織繭、在其中默默死去的人;相信雌雄同體的動物身體中有兩套性器官、能自己和自己(可同時感受兩種快感)進行交尾的人……不懂的人對於這新的事實,而懂的人對於居然有人不懂的事實,都深有感觸。

朋友中還有護士、市議員、電器行老闆和兩歲的小孩,只需稍稍說上幾句,彼此便知道自己不懂的事情多如牛毛。我們喝著啤酒、烏梅酒、威士忌和烏龍茶,就像學生集訓一樣熱鬧,努力吸取新知識,喧囂不已。

回到東京後,專門出版兒童書籍的出版社寄來了幾本雜誌。這是今年新創刊的雜誌,版面很大,色彩鮮明,非常有趣,由“詞語繪本”“塗鴉筆記本”“紙工藝”等幾個部分構成。

我最喜歡的是“大照片”,那是把樹葉、水滴、鉛筆等日常物件清晰地拍攝下來、恰如標題所示的大照片(59cm×85cm),美麗清晰,令人不由得心曠神怡。

其中有一幅“螺栓和螺帽”的照片。一個粗大的螺栓和兩個小小的環狀羅圈,在自然狀態下鏽跡凜然,背面是它們不計其數的夥伴,灑滿了一整張紙(照片永遠有正反兩面)。

這就是螺栓和螺帽嗎?

我發現迄今為止並不瞭解叫螺栓和螺帽的東西,大為震驚。

自然是聽說過的,作為小說和電影中的臺詞聽說過,比如:喂,給我把那裡的螺栓拿來!把螺栓和螺帽固定好了!只是透過這些途徑有所瞭解,把它們視為(聽成)木工的一種工具,用來修繕東西。而且不知為什麼,漫不經心地認為螺栓大概就是螺絲刀那樣的東西。至於螺帽,甚至連形狀都不曾想象過。

這就是螺栓和螺帽嗎?

我感觸良深地拿著照片看得入神,接著突然想到,哪個是螺栓?哪個又是螺帽呢?接著又覺得不管哪個叫什麼名字,那環狀的小片究竟是做什麼的呢?

後來遇到了那份雜誌的編輯,這些疑問得以解決。不過,當我問:螺栓和螺絲是一樣的嗎?編輯也歪著腦袋說:

“這個……”

說完一陣沉默。也不能說完全一樣吧,他給了我這麼一個模糊的回答,卻沒有告訴我區別在哪裡。大致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能有人會說,我一歲就知道螺栓和螺帽啦。可是,一定還有人年過三十也不知道。弄不好還有人一輩子都不知道。世上充滿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孩提時代,買奶糖時奉送的贈品也分為男孩用和女孩用,我還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課間休息時,男孩和女孩也是分開玩的,更不用說漫畫也有《少女Friend》和《少年Jump》之分,還有《少女Comic》和《少年Magazine》呢,這種“感覺”也原封不動地體現在了讀書上。

結果,我閱讀了《長腿叔叔》《小婦人》《小公主》《海蒂》,而《金銀島》《兩年的假期》《海底兩萬裡》和《湯姆索亞歷險記》卻一本也沒讀過,就這麼長大成人了。連腮腺炎和水痘也是,若是成人之後患上的話會更嚴重。我還記得第一次閱讀這些冒險故事時的亢奮,由衷地感到:留著不讀真是太對了。

我喜歡對許多事情渾然無知的狀態。

<h3>翻譯的法則</h3>

挑選書時的直覺是很奇妙的。

標題和封面的感覺、書脊稜角分明卻帶著圓弧的形狀、排版和文字的字型、紙張的色調、氣味、手感……哪怕書店的架子上有不計其數的書,但是猶如給自己的手感和心情量身定製、完全相融的書的數量是有限的,這樣的書一望即知,因為它們具有如同“靈氣”般的氣質。

不過,仔細想來,那大概是由經驗所產生的直覺。在喜歡玩肥皂泡和過家家遊戲、覺得書便是“睡覺前讀給我聽的東西”的年代,即便帶我去書店,對我說只要喜歡,什麼書都給我買,我也只能自始至終呆立在書架前,不知該如何是好。

隨後,我自己也開始體悟到了讀書的樂趣,漸漸培養出了這種直覺,但是那時候,有一個法則比自己剛培養起來、還不可靠的直覺更準確。

書脊上寫有“石井桃子譯”的書,必定有趣。

這就是那個法則。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