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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空中花園

<b>1、</b>

昭陽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噴嚏,在他整理舊相簿看到那張屬於涼夏13歲的照片時。

漆黑頭髮,讀不到任何東西的眼睛,驚愕又剋制的一張臉。她現在還是這樣麼?那一定是很不可愛。

急促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維發散,朋友的聲音夾雜著並不太好的訊號有如水平極爛的搖滾現場公放,“昭陽你是來還是不來,一堆應聘攝影的傢伙等著呢,你給個痛快話,咱倆誰聘誰誰求誰,行不行啊你。”

昭陽把相簿放回檔案櫃裡,刁一根菸在嘴裡,“去,怎麼不去,我都失業倆月了。”

兩個月前,昭陽結束了自己專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某私營小公司的財務,與自己的影視編導專業相去甚遠。

當然,這個聽起來堂而皇之的專業也令昭陽覺得很是扯淡,不如自己拍東西剪片子來得痛快。

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走出車站,再回到這座城市裡來,突然發覺它的不同,閉上眼睛想起他走過的為數不多的城市,他們與他的故鄉,都不太一樣。

有些美,好像要離開過才能體味,於是他抱著相機,在京城炎熱的八月,拍廢掉無數膠捲,洗花了無數張相紙。

新家依舊是四合院,西城區,朱漆大門外掛著“文物保護單位,私人住宅,請勿入內”的銘牌,煞是神氣。翻新之後,儼然就是一處小洞天,青花瓷魚缸裡的紅鯉,浮游來回,不知年年歲歲。

而昭陽反而常常回到他出生並長大的地方去,帶著相機,拍攝汙水橫流的狹窄衚衕,搖著扇子的老人,在陽臺上撒尿的中年男子,晾曬了滿街的床單,像旗幟招展。原來衚衕與衚衕也是不一樣的。

在相機鏡頭的背後,他好像突然被開啟了一瓣心房,有光線湧入,看清了他面前的世界。

於是,他在西廂房闢出了暗房,每天躲在裡面沖洗照片。他喜歡彩色的衚衕,黑白的人物,夾起來晾乾,像一個操持手術刀的醫生,任父母對他的玩物喪志無可奈何。由此,他變成了一個越來越自得其樂的人。

譬如他做了自己的圖片站,也投稿給報刊,也許,涼夏會有機會看到,呵,他還是常常會這麼想,雖然她從未回覆過他只言片語。他寫去的那些信件,那些潔白的信紙,利落的字跡,得意的照片,還有悠長想念,他在衚衕口投遞到外埠的郵筒邊,緊緊看著郵差收走一兜信件,計算著日子。

可是一月一季,一年又一歲,他終於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收到她的回信了,也可能永遠也不能夠知道為什麼。

在他將寫給涼夏的最後一封信用火柴點著丟進魚缸裡時,不知道有沒有責怪或怨念,他只能決定自己不再去追究那個久遠的約定。

因為期待的落空,會變得冷硬,因為心有牽念,所以深情而悵惘。昭陽的存在,同他展出在學校宣傳板和校刊上的照片一樣,超越那個乏善可陳年紀裡的審美,得到諸多女生的另眼相看。

高中的女生,膽子會大一些,直接結伴以校刊採訪參加市裡的中學生新聞大賽為由摸索到了昭陽家的門口,用力拍著緊閉的大門,說,“昭陽在嗎,是我們。”

嘰嘰喳喳的清甜女聲在昭陽開啟門的瞬間湮滅在這古樸而繁茂的小院落裡。鳳仙花,海棠,夾竹桃,扁豆花,牽牛花,草茉莉錯錯落落地養廊前簷下,正是海棠開花的時節,無香卻清妍,讓這個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孩子,再次出乎了她們的預料。

“嘿,昭陽你這別院可以等著幾年以後坐地起價了。”短髮女孩快人快語,打破了這桃花源般的光景。

而後他們開始行採訪之實,新奇地參觀了他貼了滿牆的手洗照片。涼夏的照片,也在那諸多照片之中,貼上在正中的位置,毫無防備的一張臉並沒有引起女孩們的注意。

“這是什麼花?”

昭陽臥室的陽臺上只擺了一盆盆栽,修長勻稱的經脈綴著碩大的白色花朵,“蝴蝶蘭。”他說,提醒自己曾經有個極愛蝴蝶蘭的南方女孩。

她們問他,“為什麼喜歡拍照?”

他說沒什麼原因,父母工作之便,接觸得多而已。

她們又問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對你的生活態度有很大影響的?”

這些規矩的問題他覺得滑稽又好笑,於是他看著涼夏的照片說,“沒什麼特別,我只是在一個小城市,和一個聰明又獨立的女孩子早戀而已。”

女孩子們吃吃地笑起來,說昭陽你不是從來都不近女色的嗎,“那當初你就狠心地把人家拋棄了?”

拋棄?昭陽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或許還沒有到那樣的程度。只是若認真追究起來,或許離開的是自己,被拋棄的卻也還是自己。

滿足而歸的女孩們雀躍消失在青灰色衚衕的盡頭,好像當真刺探到了這個爭議人物的秘密花園一般。昭陽蹲在門檻上點燃一根菸,眯起眼睛,突然覺得有些悵惘,忽而覺得他的世界早已與她們天壤之別。

恰巧母親下班回來,對公然抽菸的兒子表示不滿,“以後要抽就躲到廁所裡抽去!”

昭陽忽而說,“媽,我想去趟杭州。”

母親看著他,皺了皺眉頭,只說了一句,“任意妄為也要有限度,你在北京待著,我什麼都不管你,出去就別想了,老實點。”說完就走進了朱漆大門。

她當然知道,知道兒子想要去杭州是做什麼。這麼多年,那個小城女孩的照片還貼在他的房間裡,這麼多年,他寫了那麼多石沉大海的信件,她當然都知道。

當年班主任給她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就決定要帶走昭陽,她不管束,並不代表她放任。她總希望有一天昭陽能夠明白這良苦父母心,可是,他好像依然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昭陽不再吭聲,繼續坐在原地看夕陽。而後,他就以這樣的姿態被一群搖滾青年發現,那個走過來和他說話的女孩子讓他想到涼夏,有些挑釁的又落落自在的樣子,她說,“借你家門口拍個照片,我們要發片用。”

四人樂隊,都穿著破舊的牛仔褲,長髮飛揚或者短髮潦草。是那個時候正流行的叛逆裝束。

昭陽聳聳肩站起來,女孩的相機伸到他的鼻子下面,“幫我們拍一張唄。”

女孩手裡的相機讓昭陽有點想笑,他想說聽起來那麼重要的照片你就給我這個麼一個傻瓜機讓我拍,於是他說,“我用我的相機拍,洗出來給你們。”

幾個人都有些差異,想了想似乎沒什麼風險,便接受了昭陽的建議。看他從紅漆門內端出專業的照相機,三腳架,遙控線,都有些目瞪口呆,“我們今天是走什麼狗屎運了?”

由此,昭陽和這些玩音樂、打工的孩子一起,奔赴了某種有關夢想的放縱。

他給不同的樂隊拍片,搞小範圍的攝影展覽,今天與舊友滿衚衕晃盪,明天和陌生人對飲到天明,生活失去了本就沒有的目的,變得搖晃而豐盈,日夜無關,江河無礙,徹底棄絕校園裡的少年形象,雖然他依舊有一張典型的雙子座面孔,乾淨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