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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霧揚起身體,象牙白的斑紋與闃黑的夜色形成對比。這條眼鏡蛇不停擺動併發出嘶嘶聲,狂沙也嘎嘎作響地回應它。舞蛇聽到了沙地上模糊的馬蹄聲,並透過手掌去感覺。她敲擊地面,卻突然退縮,倒抽了一口氣。在沙地蝮蛇兩個咬痕的周圍,她的手從指關節到手腕間一片青黑,只有瘀血附近的顏色消退了些。她將疼痛的右手擱在大腿上,用左手敲擊地面兩次。狂沙不再發出狂亂的嘎嘎聲,這條菱紋背響尾蛇從溫暖的黑色火山岩床滑向她。舞蛇又敲了地面兩下,白霧察覺到振動,熟悉的訊號安撫了它,它緩緩降低身體,鬆弛頸背。

馬蹄聲停了下來。舞蛇聽到綠洲邊緣遠處的營地裡傳來人聲,突出地表的巖塊擋住了那一簇綿延的黑色帳篷。狂沙捲上她的前臂,白霧爬上她的肩膀,青草本該纏在她的手腕上,或是如一條翡翠項鍊般繞在她的喉間。但是青草已經死了。

那個騎馬的人驅策著馬,朝她騎過來。這匹紅棕馬踏過綠洲的淺水坑,濺起四面水花,燈籠裡的昆蟲發出死氣沉沉的微光,月色被雲層遮住,閃爍著點點月光。它鼻翼僨張,呼吸沉重,韁繩下的頸項汗水淋漓。襯著金黃色的馬轡,燈籠裡閃耀出深紅的光芒,照亮了來者的臉龐。

她起身:“我叫舞蛇。”也許她不再有權以這個名字自稱,但她不想再用童年的名字。

“我叫馬利戴斯。”他縱身下馬走向她,當白霧揚起頭,他停下了腳步。

“它不會攻擊你。”舞蛇說。

馬利戴斯靠近她:“我有一個伴侶受傷了,你願意來看看嗎?”

舞蛇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好,當然願意。”她感到強烈的恐懼,害怕有人請她治療生命垂危的人,害怕自己根本無能救人。她屈膝將白霧和狂沙放到皮袋裡,它們沿著她的手滑行,冰涼的鱗片在她的指尖形成錯綜複雜的圖案。

“我的馬跛腳了,我必須去借一匹馬”她的虎紋小馬松鼠就在剛剛馬利戴斯停留的那個營地的畜欄裡。有個名叫葛蘭的沙漠商人會照顧它,因此舞蛇並不需要擔心;她的孫子們會餵食它,並像伺候王者般地幫它刷毛。如果鐵匠在舞蛇不在的時候到了,葛蘭會留心松鼠馬蹄的修復工作。舞蛇覺得葛蘭應該會願意借她一匹馬。

“沒有時間了。”馬利戴斯說,“那些沙地老馬速度不夠快。我們一起騎我的馬。”

馬利戴斯的母馬肩膀上的汗水尚未全乾,但它的呼吸已恢復正常。它昂首站立,雙耳豎直,頸項拱起。它的確令人印象深刻,比起那些沙漠商隊的馬匹,它是一隻受到良好飼育的動物。騎馬者的衣服樸實無華,這匹馬的馬具卻裝飾繁多。

舞蛇蓋上皮袋,穿上亞瑞賓的族人送給她的嶄新長袍與頭巾。至少她對於他們送的衣物心存感激,這種強韌精細的布料很能夠抵擋住沙塵及酷熱。

馬利戴斯跨上馬背,腳離開馬鐙,伸手握住舞蛇。但舞蛇才剛靠近,這匹馬就聞到了毒蛇麝香的氣味,它張開鼻翼,驚惶退避。在馬利戴斯雙手溫柔的安撫下,它站穩腳步,但仍未平靜下來。舞蛇跨上馬坐在後座。這匹母馬肌肉緊縮,隨即便躍然涉水疾奔,濺起片片水花。小樹枝打到舞蛇的臉上,她的雙腳緊緊夾住馬潮溼的腹部。這匹馬躍過河岸,穿過嬌弱的綠洲樹林與陰影,棕櫚葉與他們擦身而過。突然之間,沙漠在眼前展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舞蛇緊抓住左手的袋子,她的右手還無法握緊。沒有了火堆與水面反射的光線,舞蛇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墨黑的沙粒吸進陽光再釋放出熱氣。這匹馬繼續賓士,馬蹄在沙地上嘎啦嘎啦地響著,馬轡上精巧的飾品碰撞出微微的響聲。

馬的汗水浸溼了舞蛇的長褲,溼熱黏膩地緊貼著她的膝蓋與大腿。遠離了綠洲樹林的保護,舞蛇感覺到了刺人的風沙。她的手離開馬利戴斯的腰部,鉤起頭巾末端。她用頭巾遮住鼻子和嘴巴。

沙漠景色很快被亂石堆取代,馬爬上堅硬的岩石,在馬利戴斯控制下,它開始行走。“奔跑太危險了,我們會在還沒看見裂縫前就已掉下去。”馬利戴斯的聲音聽起來急迫緊張。

他們幾近垂直地往上移動,到達了一個滿布巨大碎屑與裂縫的地區,熔岩流曾經在這塊地上奔流四竄,冷卻後變成了玄武石。沙礫在這塊顛簸的不毛之地颯颯作響,似在嘆息。馬蹄聲聽起來格外響亮,宛如地表下是中空的。馬匹不得不跳過一處裂縫,腳下的岩石傳來陣陣迴音。

舞蛇不止一次想問馬利戴斯他的朋友出了什麼事,但她並沒有說出口。這塊岩石地表不容許他們交談,除了集中全副心神穿越這片熔岩原外,他們根本無暇思考其他事情。

舞蛇不敢問,也害怕知道。

她的袋子沉重地垂在腿上,隨著這匹馬步伐的節奏不停擺蕩。舞蛇可以感覺到狂沙在它的隔間裡調整姿勢;她希望它不會發出響聲,不然又會驚嚇到這匹馬。

舞蛇的地圖裡並沒有標示出這片火山熔岩原。往南走就會到綠洲,那也是熔岩原的盡頭。商隊會避開熔岩,因為人群和牲畜會很容易受傷。舞蛇懷疑他們能在天亮之前到達目的地,這片曜黑色的岩床會讓熱氣快速聚集。

終於,這匹馬開始放慢步伐,雖然馬利戴斯仍不斷髮出鞭策聲。

馬兒越過滿布石塊的寬廣河流時,步履搖搖晃晃地充滿韻律,快要哄舞蛇睡著了。當他們從長長的火山岩斜坡往下走時,這匹馬絆了一跤,她猝然驚醒。這匹馬雙腳奮力掙扎,努力抬起臀部,他們一陣前後顛簸。舞蛇抱緊袋子和馬利戴斯,膝蓋牢牢夾住馬兒。

懸崖底部鬆軟的巖塊已經碎裂開來,無法再承受馬匹步行的重量。舞蛇感覺到馬利戴斯的腿夾緊了這匹母馬,迫使這匹負擔沉重的疲倦馬兒開始慢跑。他們此刻身處在一個狹窄高深的峽谷中,火山岩形成的高聳峭壁峙立兩側。

點點光線盤旋在黑檀木林間,舞蛇昏沉沉地以為那是螢火蟲的光芒。有馬在遠處嘶叫,燈火赫然躍入前方視野。馬利戴斯傾身向前,對這匹馬說了些鼓勵的話語。馬兒舉步維艱,奮力與深深的沙堆對抗,不慎摔了一跤,舞蛇重重地撞上馬利戴斯的背部,狂沙也因突然而來的撞擊發出嘎嘎的聲響,這匹馬受到驚嚇倏然狂奔。馬利戴斯讓馬疾跑,直到它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它的口水不斷往脖子上滴流,鼻翼也噴濺出絲絲血滴。馬利戴斯驅策它前進。

營地彷彿海市蜃樓般地在往遠方倒退。舞蛇每吸一口氣,就覺得痛苦不堪,好像自己就是這匹馬一樣。這匹馬在深深的沙堆中掙扎前行,宛如一個筋疲力盡的泳者在俯頭入水時拼命換氣的模樣。

他們到達終點帳篷了。這匹母馬步履蹣跚,停了下來,雙腳跨開,頭垂得低低的。舞蛇滑下馬背,汗水溽溼的膝蓋還在不住地發抖。馬利戴斯下馬帶她進入帳篷。帳幕已被撐開,燈籠裡微弱的藍色火光籠罩在整個帳篷內。

帳內似乎光線明亮。馬利戴斯受傷的朋友靠著帳壁躺著,她的臉色發紅,臉上的汗珠剔透,紅棕色捲曲的長髮松亂糾結。她身披薄衫,衣服上深色的汙點已被汗水浸溼,並非血漬。坐在她身旁地板上的同伴不安穩地抬起頭。他的臉難看且令人發怵,神色非常緊張,小小的黑色眼睛上,濃濃的眉毛蹙成一團,褐色的頭髮蓬鬆雜亂,沒有光澤。

馬利戴斯跪坐在他旁邊:“情況怎麼樣了?”

“她終於睡著了,一直睡到現在。至少她沒有傷到……”

馬利戴斯握住那名年輕男子的手,俯身輕輕啄了一下熟睡中的婦人,她並沒有被驚動。舞蛇放下皮袋,靠得更近;馬利戴斯與那名年輕男子表情茫然地相互對看,開始察覺到身體的疲憊。那名年輕男子突然傾身抱住馬利戴斯,他們默默不語良久,一直相互擁抱。

馬利戴斯挺直身子,不情願地離開。“醫師,他們就是我的伴侶,這位是艾力克,”並朝著那名年輕男子點頭,“這是潔西。”

舞蛇握起這名熟睡婦人的手腕,她的脈搏微弱,沒有規律。她的額頭上有塊顏色很深的瘀青,但沒有瞳孔擴大的現象,幸運的是她可能只有輕微的腦震盪。舞蛇拉開被單,看見她肩胛骨、手掌心、臀部和膝蓋到處都是嚴重摔傷導致的擦傷。

“你說她睡著了從她摔傷以來,意識都一直很清醒嗎?”

“我們找到她時她是昏迷的,不過她曾經醒來過。”

舞蛇點點頭。潔西身側有一道深長的擦傷,她的大腿上綁著繃帶。舞蛇儘可能輕柔地解開布帶,但是布被乾涸的血漬黏住了。

當舞蛇碰到潔西腿上那道長長的傷痕,她毫無動靜,甚至也沒有像一般熟睡的人那樣移動身體以避開驚擾。她沒有被痛苦驚醒。舞蛇敲擊她的腳底,沒有任何反應,反射動作的機能已經消失。

“她從馬上摔了下來。”艾力克說。

“不是她摔下來,”馬利戴斯吼了一聲,“是馬絆倒壓住了她!”

舞蛇試著尋找自從青草死後便慢慢在消失的勇氣,但她卻找不回來。她知道潔西受傷的原因,剩餘的工作只需判斷傷勢嚴重的程度。舞蛇低頭,一隻手擱在膝蓋上,一手觸控著潔西的額頭。這名高大的婦人驚魂未定,正在冒冷汗。

舞蛇思緒不斷翻騰,要是她受了內傷,要是她命在旦夕……

潔西把頭轉開,在睡夢中輕輕地發出呻吟。

無論你能提供什麼,她都需要你的幫助,舞蛇生氣地告訴自己,你沉溺在自艾自憐的情緒中越久,你反而更可能傷害到她。

她覺得她的身體裡好像有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在對話,兩個人都不是真正的她。她袖手旁觀等待結果,當責無旁貸的分身戰勝了她的懦弱,她隱隱約約覺得感激。

“我需要有人協助我幫她翻身。”她說。

馬利戴斯扶住潔西的肩膀,艾力克扶著她的臀部,兩人遵從舞蛇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從潔西身側搬動她,避免扭動到她的脊椎。她的背上有一小塊深黑色的瘀血從脊椎骨向兩側散開。在顏色最深的地方,骨頭已經碎裂了。

摔落的強烈撞擊幾乎使得柔軟的脊柱脫離,舞蛇可以摸得到強力推擠之下,刺入肌肉裡的骨頭碎裂開的缺口。

“讓她躺下。”舞蛇意志消沉,充滿歉意地說。他們依言照做,一邊看著舞蛇一邊沉默地等待著。舞蛇蹲坐著。

她默默地想,如果潔西死了,她就不會再感到這麼痛苦。無論是生是死,青草原本就都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