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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二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

風清月朗,月墜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舊有春風。

兩位落魄山弟子,一宿沒睡,就坐在牆頭閒談,也不知道兩人哪來這麼多話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經差點跌境至谷底的練氣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巔路上,而且不止步於半山腰,長生路遠,登天路難,別人走,有人跑,還能夠一騎絕塵,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個兒高了些、面板不再那麼黑炭的小姑娘,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舊神采奕奕,沒有絲毫疲憊。

崔東山起身站在牆頭上,說那遠古神靈高出人間所有山脈,手持長鞭,能夠驅趕山嶽搬遷萬里。

又有神靈伸手一託,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還有神靈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間,神靈並不顯現金身,唯獨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間,便是中午大日高懸,跑遠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錢反正是左耳進右耳出,大白鵝在胡說八道嘞。又不是師父講話,她聽不聽、記不記都無所謂的。所以裴錢其實挺喜歡跟大白鵝說話,大白鵝總有說不完的怪話、講不完的故事,關鍵是聽過就算,忘了也沒關係。大白鵝可從不會督促她的課業,這一點就要比老廚子好多了,老廚子煩人得很,明知道她抄書勤勉,從不欠債,依舊每天詢問,問嘛問,有那麼多閒工夫,多燉一鍋春筍鹹肉、多燒一盤水芹香乾不好嗎。

裴錢一想到這個,便擦了擦口水,除了這些個拿手菜,還有那老廚子的油炸溪澗小魚乾,真是一絕。

這次出門遠遊之前,她就專程帶著小米粒兒去溪澗走了一遍,抓了一大籮筐,然後裴錢在灶房那邊盯著老廚子,讓他用點心,必須揮十二成的功力,這可是要帶去劍氣長城給師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話。結果朱斂就為了這份油炸小魚乾,差點沒用上六步走樁外加猿猴拳架,才讓裴錢滿意。後來這些家鄉吃食,一開始裴錢想要自己背在包裹裡,一路親自帶去倒懸山,只是路途遙遠,她擔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龍城渡口,見著了風塵僕僕趕來的崔東山,第一件事就是讓大白鵝將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裡邊,為此與大白鵝做了筆買賣,那些金黃燦燦的魚乾,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後一路上,裴錢就變著法子,與崔東山吃光了屬於他的那一成,嘎嘣脆,美味,種老夫子和曹小木頭,好像都眼饞得不行,裴錢有次問老先生要不要嘗一嘗,老夫子臉皮薄,笑著說不用,那裴錢就當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廚子的廚藝真是沒話說,她得誠心誠意,豎個大拇指。只是裴錢有些時候也會可憐老廚子,畢竟是歲數大了,長得老醜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棋術也不高,又不太會說好話,所以虧得有這一技之長,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計就得靠她幫著撐腰了。

可這種事情,做長久了,也不頂事,終究還是會給人看不起,就像師父說的,一個人沒點真本事的話,那就不是穿了件新衣裳,戴了個高帽,就會讓人高看一眼,就算別人當面誇你,背後也還只是當個笑話看,反而是那些莊稼漢、鋪子掌櫃、龍窯長工,靠本事掙錢過活,日子過得好或壞,到底不會讓人戳脊梁骨。所以裴錢很擔心老廚子走路太飄,學那長不大的陳靈均,擔心老廚子會被鄰近山頭的修道神仙們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便將師父這番話原封不動照搬說給了朱斂聽,當然了,裴錢牢記教誨,師父還說過,與人說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還要看風俗看氛圍看時機,再看自己口氣與心態,所以裴錢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護法,來了一手極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兒反正只管點頭、虛心接受就行了,事後可以在她裴錢的功勞簿上又記一功。老廚子聽完之後,感慨頗多,受益匪淺,說她長大了,裴錢便知道老廚子應該是聽進去了,比較欣慰。

崔東山在小小牆頭上,緩緩而行,是那六步走樁,裴錢覺得大白鵝走得不行,晃東搖西的,只是個華而不實的花架子,只不過大白鵝不與自己師父學拳,也就無所謂了,不然裴錢還真要念叨唸叨他幾句拳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馬虎不得,不認真就真不行。

崔東山在狹窄牆頭上來回走樁,自言自語道“相傳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誠入夢見真靈。運轉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機巧照百骸,雙袖別有壺洞天,任我御風雲海中,與天地共逍遙。此語當中有大意,萬法歸源,向我詞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錢。路上行人且向前,陽壽如朝露轉瞬間,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門戶,大道家風,頭頂上有神與仙,杳杳冥冥夜幕廣無邊,又有潛寐黃泉下,千秋萬歲永不眠,中間有個半死不死人,長生閒餘,且低頭,為人間耕福田。”

裴錢問道“我師父教你的?”

崔東山停下拳樁,以掌拍額,不想說話。

裴錢遺憾道“不是師父說的,那就不咋的了。”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伸出併攏雙指,擺出一個別扭姿勢,指向裴錢,“定!”

裴錢驀然不動。

然後裴錢冷哼一聲,雙肩一震,拳罡流瀉,好似打散了那門“仙家神通”,立即恢復了正常,裴錢雙臂環胸,“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崔東山故作驚訝,後退兩步,顫聲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師出何門,為何小小年紀,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錢白眼道“這會兒又沒外人,給誰看呢,咱倆省點氣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東山坐回裴錢身邊,輕聲說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跡,不得演練演練?就像咱們落魄山的看門絕學撼山拳,不打個幾十萬上百萬遍,能出功夫?”

裴錢嗤笑道“兩回事。師父說了,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與人為善,誠字當頭!”

裴錢一搬出她的師父,自己的先生,崔東山便沒轍了,說多了,他容易捱揍。

只不過裴錢很快低聲道“回頭倆夫子瞧不見咱們了,再好好練練。因為師父還說過,無論是山上還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示敵以弱,可以幫著保命。示敵以強,可以省去麻煩。”

崔東山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落魄山別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時分,種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兩位夫子,雷打不動,幾乎同時各自開啟窗戶,按時默誦晨讀聖賢書,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錢轉頭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雖說她臉上不以為然,嘴上也從不說什麼,可是心裡邊,還是有些羨慕那個曹木頭,讀書這一塊,確實比自己稍稍更像些師父,不過多得有數便是了,她自己就算裝也裝得不像,與聖賢書籍上那些個文字,始終關係沒那麼好,每次都是自己跟個不討喜的馬屁精,每天敲門做客不受待見似的,它們也不曉得次次有個笑臉開門迎客,架子太大,賊氣人。

只有偶爾幾次,約莫先後三次,書上文字總算給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用裴錢與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語說,就是那些墨塊文字不再“戰死了在書籍沙場上”,而是“從墳堆裡蹦跳了出來,耀武揚威,嚇死個人”。

周米粒聽得一驚一乍,眉頭皺得擠一堆,嚇得不輕,裴錢便借了一張符籙給右護法貼額頭上,周米粒當晚就將所有珍藏的演義小說,搬到了暖樹屋子裡,說是這些書真可憐,都沒長腳,只好幫著它們挪個窩兒,把暖樹給弄迷糊了,不過暖樹也沒多說什麼,便幫著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閱太多、磨損厲害的書籍。

大概就像師父私底下所說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書,有些人寫了一輩子的書,喜歡翻開書給人看,然後滿篇的岸然巍峨、高風明月、不為利動,卻唯獨無善良二字,但是又有些人,在自家書本上從來不寫善良二字,卻是滿篇的善良,一翻開,就是草長鶯飛、向陽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時節,也有那霜雪打柿、柿子紅通通的活潑景象。

與暖樹相處久了,裴錢就覺得暖樹的那本書上,好像也沒有“拒絕”二字。

書上文字的三次異樣,一次是與師父的遊歷途中,兩次是裴錢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時分,以棉布將一杆毛筆綁在胳膊上,咬牙抄書,渾渾噩噩,頭腦暈,半睡半醒之間,才會字如游魚,排兵佈陣一般。關於這件事,只與師父早早說過一次,當時還沒到落魄山,師父沒多說什麼,裴錢也就懶得多想什麼,認為大概所有用心做學問的讀書人,都會有這樣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說了給師父曉得,結果師父已經見怪不怪幾千幾萬次了,還不得是作繭自縛,害她白白在師父那邊吃板栗?板栗是不疼,可是丟面兒啊。所以裴錢打定主意,只要師父不主動問起這件瓜子小事,她就絕對不主動開口。

裴錢突然小聲問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個曹木頭疙瘩可難聊天,我上次見他每天只是讀書,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勸了他幾句,說我,你,還有他,咱仨是一個輩分的吧,我是學拳練劍的,一下子就跟師父學了兩門絕學,你們不用與我比,比啥嘞,有啥好比的嘞,對吧?可你崔東山都是觀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強強的洞府境,這怎麼成啊。師父不常在他身邊指點道法,可也這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這人也沒勁,嘴上說會努力,會用心,要我看啊,還是不太行,只不過這種事情,我不會在師父那邊嚼舌頭,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學高手、絕代劍客、無情殺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觀海境了吧?”

崔東山搖搖頭,“不是觀海境。”

裴錢以拳擊掌,“那有沒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邊兒,總該沾了吧?算了,暫且不是,也沒關係,你一年到頭在外邊逛蕩,忙這忙那,耽誤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頭我再與曹木頭說一聲,你其實不是觀海境,就只說這個。我會照顧你的面子,畢竟咱倆更親近些。”

崔東山學那裴錢的口氣,微笑道“大師姐就是這麼善解人意哩。”

裴錢皺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說話!”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兩隻雪白大袖飄然下垂如瀑,在裴錢眼中,也就是看著值錢而已。這都是師父的叮囑,對待身邊親近人,不許她用心偷看心湖與其它。

曾經有位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金丹客,卻在崔東山大袖之上不得出,拘押了挺久,術法皆出,依舊圍困其中,最終就只能束手待斃,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點道心崩毀,當然最後金丹修士宋蘭樵還是裨益更多,只是期間心路歷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東山眼中,如今歲數其實不算小的裴錢,身高也好,心智也罷,真的依舊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只是裴錢天賦異稟的眼光所及,以及某些事情上的深刻認知,卻大不相同,絕不是一個少女歲數該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說那裴錢出拳太快一事,崔東山會點到即止,提醒裴錢,要與她的師父一樣,多想,先將拳放慢,興許一開始會彆扭,耽誤武道境界,但是長遠去看,卻是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無愧天地與師父。許多道理,只能是崔東山的先生,來與弟子裴錢說,但是有些話,恰恰又必須是陳平安之外的人,來與裴錢言語,不輕不重,循序漸進,不可拔苗助長,也不可讓其被空泛大道理擾她心境。

其實種秋與曹晴朗,只是讀書遊學一事,何嘗不是在無形而為此事。

對待裴錢,之所以人人如此鄭重其事,視為天經地義事。

為何?

說到底,還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最在意。

在這之外,還有重要緣由,那就是裴錢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改所變,當得起這份眾人細心藏好的期待與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傳道護道。

年輕山主,家風使然。

但是以後的落魄山,未必能夠如此圓滿,落魄山祖譜上的名字會越來越多,一頁又一頁,然後人一多,終究心便雜,只不過那會兒,無須擔心,想必裴錢,曹晴朗都已長大,無需他們的師父和先生,獨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擔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