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裹着灼人的暑气,蝉鸣声撕心裂肺,仿佛不知道这座城正在死去。
邵庭跪在土坑前,指尖深深抠进泥土里。
刺眼的阳光照在段明昭的脸上——那张总是凌厉如刀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平静,像是睡着了,只是眉心的弹孔太过刺眼,黑漆漆的,凝着干涸的血。
他夜晚在街巷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段明昭的尸体。
找到时,段明昭的手指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指节僵得掰都掰不开。
他伸手,轻轻擦去段明昭脸上的血污。
"段明昭"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散在风里,没人应答。
为了避免段家被日军报复,更怕这具尸身落得被掘坟辱尸的下场,他最终选择了火化。
柴堆点燃的瞬间,火苗"轰"地窜起,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烫。
下葬的流程简到不能再简。
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邵庭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可他的心却像泡在冰水里,冷得颤。
汗水混着泪水淌过脸颊,咸涩的味道钻进嘴里,分不清哪滴是热的,哪滴是凉的。
他想起段明昭抱着他时,胸膛总是滚烫的,像块烧红的能把人灼伤。
可现在,那具曾把他圈在怀里的身体,正在火中蜷缩、焦黑,最终化作一捧轻飘飘的灰。
多讽刺啊——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抱他的时候轻松得像拎只猫,怎么烧完了,就只剩这么一小捧?
骨灰装进青瓷坛时,轻得几乎没重量。
邵庭捧着坛子,手臂微微抖。
明明那个人扛起他时连眉头都不皱,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装进坛子里就这么轻呢?
这么轻,怎么装得下那个鲜衣怒马、烈烈如火的段明昭?
邵庭跪在坟前,一铲一铲往坑里填土。
"段少爷,"他低声说,"我给您唱段戏吧。"
没有胡琴,没有锣鼓,只有嘶哑的嗓音混着夜风,飘在坟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邵庭嗓子突然哽住,再也不出声。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混在蝉鸣里,碎成一片。
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是要把这个夏天所有的悲怆,都替这座城、替这抔土、替他,喊得淋漓尽致。
北平文艺界留下来的演员们大都不愿意给日本人表演节目或者唱戏。
日伪政权早下了禁令,凡带家国血气的戏文都成了禁曲,只许演些粉饰太平的谄媚调子。
因着邵庭的名头,日本人暂时没有对他做些什么,除了那些猥琐下流的目光以外。
邵庭的名头响,日本人暂没敢动他,只是那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多不少。
《贵妃醉酒》恰是被允许的“无害”剧目,而北平城里,没人唱得比邵庭更传神。
于是日军干脆下令让邵庭登台演出,本以为邵庭也是个柔弱清高的艺术家,没想到邵庭笑着应了。
只是说:“戏班子人少,唱不出热闹。若能请各位长官都来赏光,才算不辜负这出戏,也让诸位品品真正的中国韵味。”
对方欣然应允,索性把攻占北平的庆功宴挪到了庆喜班。
消息传开,同业们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邵庭淹了。
“叛国贼”“软骨头”的骂声裹着鄙夷,从茶馆酒肆飘进戏园后台。
可这不妨碍日军赏了他一箱银元,要他做“识时务”的表率,哪怕钉在北平文艺界的耻辱柱上。
庆功宴那日,戏园子里红灯笼挂得格外艳,绸布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晃眼,映着台下日军将校们油光锃亮的脸。
"邵先生,该您上场了。"
日本军官站在帘子外,语气恭敬,眼神却黏腻得像蛇信子,在他腰身上来回舔舐。
邵庭垂眸,温顺地应了声:"这就来。"
他抬手,将最后一支金钗插入髻,铜镜里的人眉目如画,眼尾一抹绯红,美得惊心动魄。
——也冷得刺骨。
鼓点响起,邵庭踩着碎步登上戏台,水袖一甩,如流云般展开,今天的戏台,踩起来比往常沉实得多。
台下的日本人顿时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酒杯悬在半空,酒液洒了都未察觉。
邵庭轻笑,眼波流转间,瞥见了戏台四角站着的日本兵,也瞥见了台下第一排的日军司令,那张肥腻的脸上,写满了贪婪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