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疲惫地闭上眼,身体向后重重地靠进宽大的龙椅里,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连日来的猜疑、愤怒、痛心,此刻化为沉重的倦怠,笼罩着他。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
阶下,曹贵妃曹婉儿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在许敬宗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然而,她的面容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朝堂搏杀后,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坚韧与疲惫。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身前金砖上那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渍上,眼底深处,翻涌着旁人无法窥见的复杂情绪——
劫后余生的虚脱,为儿子洗清冤屈的释然,还有一丝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后怕。
许敬宗最后那怨毒的嘶喊,像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她的心尖。
“陛下,”曹贵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清晰稳定,“臣妾擅闯朝堂,惊扰圣驾与诸公议事,罪该万死。然事涉社稷安危,烨儿清白,臣妾身为国母,亦为母亲,情急失仪,万望陛下恕罪。”
她再次深深一礼,姿态恭谨而哀伤。
李世民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阶下那个身影上。
凤冠朝服,华贵依旧,却掩不住她眉眼间深重的憔悴和那份孤注一掷后的脆弱。
方才她闯殿自辩、呈上铁证时的刚烈与无畏,与此刻的恭顺哀婉,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更显得那番举动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又是何等的情非得已。
“罢了。”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已无之前的雷霆之怒,“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护子心切,亦是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语气陡然转厉,“
此案,三司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无论牵连到谁,官居何位,一律严惩不贷!朕要看看,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魑魅魍魉,敢行此通敌叛国、祸乱江山之逆举!”
“臣等遵旨!”以宰相为的重臣们慌忙出列,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颤抖。
李世民的目光最后落在曹贵妃身上,复杂难明。他挥了挥手,声音缓和了些许:
“婉儿,你也受惊了。先回宫歇息吧。此事…朕自有定夺。”
“谢陛下隆恩。”曹贵妃再次深深一礼,姿态恭敬至极。
她缓缓直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在宫女的簇拥下,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扇刚刚吞噬了许敬宗的沉重殿门。
绣着金凤的宽大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掠过那片尚未干涸的刺目血污,留下一个沉静而决绝的背影。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宣政殿内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门外,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一阵凛冽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卷过空旷的广场,带着深宫特有的阴冷气息,穿透她厚重的朝服,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贴身大宫女锦绣眼疾手快地将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裹在她肩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娘娘,您没事吧?可吓死奴婢了!那许敬宗,真真是恶鬼投胎,临死还要攀咬娘娘您…”
曹婉儿裹紧了披风,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
她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此刻才缓缓落回实处,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钝痛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没事了,锦绣。”她轻轻拍了拍宫女的手背,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烨儿的冤屈,洗清了。许敬宗…他完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眼底的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忧虑,“只是…朔州那边…不知烨儿他…伤得如何…”
朔州城头,残阳如血。
连续三天三夜的惨烈厮杀,如同地狱熔炉的锻打,将这座古老的边城彻底重塑。
城墙垛口崩裂如犬牙,巨大的缺口被临时用沙袋、门板甚至阵亡同胞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堵住,凝固的暗红色血浆和焦黑的烟痕浸透了每一块砖石。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血气、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硝烟和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寒风卷过,出呜咽般的声响,吹动残破的旗帜,也卷起地面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泥和灰烬。
城上城下,到处是忙碌的身影。
士兵们沉默着,脸上写满了极度的疲惫和麻木,机械地搬运着同伴的遗体,清理着堆积如山的残破兵刃和箭矢,加固着摇摇欲坠的城防。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沉重的物体,都牵扯着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却没有人停下。
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铁器碰撞的叮当声,交织成一曲沉重而悲怆的战后哀歌。
承烨亲王站在城楼最高处,破损的亲王蟒袍被血和泥浆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的身形。
一道狰狞的伤口斜贯过他英挺的右颊,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颌,皮肉翻卷,虽已用粗麻布草草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不断晕染开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左臂被吊在胸前,用木板固定着,显然伤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