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站在那里,如同脚下这座饱经摧残却依旧屹立的朔州城。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更为锐利沉静的光芒。
他俯瞰着满目疮痍的城池,看着那些在血泊与废墟中挣扎着站起来的士兵和百姓,眼神复杂。
有痛惜,有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殿下,”副将赵元朗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登上城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阵亡弟兄的名录…初步清点出来了…守城将士,折损近七成…民壮…十不存三…”他递上一卷染血的名单,手微微颤抖。
承烨沉默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名单,指尖冰凉。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白。
冰冷的寒风刮过他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份沉重的万分之一。
“抚恤…加倍。”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本王私库出。
战死者,其父母妻儿,州府必须妥善安置,不得有半分克扣!受伤的弟兄,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救治!活着的…军功厚赏,擢升一级!”
“是!殿下仁德!”赵元朗眼眶一热,哽咽着抱拳领命。
“城防如何?”承烨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还在渗血的缺口。
“正在全力抢修!拆了城西几处废弃宅院,石料木料都运上来了。只是…人手奇缺,进度缓慢。而且…寒冬将至,突厥人虽退,但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赵元朗忧心忡忡。
承烨的目光投向城外广袤而萧瑟的荒野,远处地平线上,似乎还能看到突厥骑兵退去时扬起的最后一点烟尘。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冷硬,“所有能动弹的,无论军民,轮番上阵!日夜不息!本王要在这朔州城头,让突厥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铁壁铜墙!另外,派出所有还能用的轻骑斥候,往北五十里,往西一百里,严密监视!突厥人若有异动,即刻烽火示警!”
“遵令!”赵元朗肃然应声,转身欲去安排。
“等等,”承烨叫住了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那个活口…阿史那骨咄禄,醒了没有?”
“回殿下!刚有军医来报,用了猛药,人已经醒了!只是伤势太重,气息很弱。”
“带路。”承烨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率先转身,朝着城楼下临时充作伤兵营和牢房的破败城隍庙走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多处的伤痛,但他走得极稳。
城隍庙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角落里,一个粗壮如熊的突厥汉子被结实的牛筋绳捆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正是阿史那骨咄禄。
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最深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腹,皮肉翻卷,草草敷着黑乎乎的药膏。
失血过多让他脸色灰败如死人,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依旧凶悍,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恶狼,闪烁着疯狂和不甘的光芒。
承烨在两名亲卫的护卫下,走到他面前几步远停下。阴影笼罩下来,承烨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可怖。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双手沾满朔州军民鲜血的刽子手,目光冰冷,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阿史那骨咄禄也抬起沉重的眼皮,死死盯着承烨。他认得这张脸,认得这身残破的蟒袍。
就是这个年轻的南朝亲王,在西门城楼上,如同杀神附体,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们最精锐的突击,亲手斩杀了他的副手!恐惧和刻骨的恨意在他眼中交织。
“哼…南朝的…小王爷…”阿史那骨咄禄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露出一个狰狞而虚弱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嘲弄道,“还没…死啊?天神…不收你…等着…我们的…铁骑…再来…踏平…”
承烨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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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缓缓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伸向旁边一名亲卫捧着的托盘。
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柄沉重的、沾满暗红血污和豁口的突厥式弯刀!那是从阿史那骨咄禄身上缴获的佩刀!
承烨握住了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他手腕一翻,沉重的弯刀带着破风声,刀尖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阿史那骨咄禄胸前一处尚未完全愈合、还在微微渗血的箭创上!刀尖微微用力,刺破了刚刚结痂的皮肉!
“呃啊——!”阿史那骨咄禄猝不及防,剧痛让他猛地弓起身子,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凶悍的眼神被痛苦扭曲。
“谁?”承烨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压迫感,“告诉本王,是谁把朔州城防全图、粮道位置、西门轮值时辰…卖给了阿史德元珍?”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对方因剧痛而扭曲的眼睛,刀尖又往里推进了半分,一股温热的鲜血立刻顺着刀身蜿蜒流下。
阿史那骨咄禄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试图挣扎,但牛筋绳深深勒进皮肉,让他动弹不得。刀尖刺入伤口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
“说!”承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昏暗的空间,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浓烈杀气!那冰冷的刀锋,似乎下一刻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极致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凶悍和所谓的忠诚。
阿史那骨咄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丝抵抗彻底崩溃,只剩下面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他大口喘着粗气,嘶哑的、带着浓重突厥口音的汉语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是…是…长安…来的…大官…许…许敬宗!他…他派人…送来的图…还有…信!大汗…给了他…幽州…幽州以北!金子…很多金子!”
“许!敬!宗!”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朔州城头凝结的万载寒冰,从阿史那骨咄禄嘶哑滴血的喉咙里迸出,狠狠砸在昏暗的城隍庙中,砸在承烨的心头!
承烨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