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恋恋不舍得望着她。
“去吧,”艾德琳再次重复,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不用惦记我。记住我的话,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候。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从未分开过。”
我知道,她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识中,带着守护的微光。
“嗯。”我点了点头。“那,下次再见了。”
“拜托,我可不那麽的期待重逢。”艾德琳半开玩笑似的与我道别,然後,带着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把我往外推了推。
视野中的纯白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模糊丶褪色丶消散。在意识彻底抽离那个空间的最後一瞬,我仿佛透过迷蒙的光影,看到艾德琳的身影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脸上带着那抹永恒宁静的微笑,目光穿越虚无,温柔地丶坚定地目送着我的离去。
——
一阵猛烈的坠落感之後,现实世界的嘈杂丶冰冷丶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感官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听觉是最先明晰起来的,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心电监护仪冰冷而规律的电子音,稳定得如同某种刻板的节拍器,固执地宣告着这具躯壳的物理存在。紧接着,是更细微的丶带着湿意的摩擦声——有人正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我的脸颊和额头。
“她快要醒了……注意体征变化……”模糊的人声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低沉丶谨慎,带着医疗环境特有的那种冷静评估。
然後,一个带着难以抑制激动和颤抖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那些模糊的背景音:“她哭了!是意识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眼泪?我感觉到脸颊上微凉的湿意滑落,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是灵魂深处那场告别残留的馀韵,还是身体对强烈感官冲击的本能反应?
“我去叫查尔斯!”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总算分辨出来,这是安东尼。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雀跃。
这些声音……这些触碰……它们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破了包裹着我的那层朦胧的隔膜,执拗地将我拖拽回这个充斥着冰冷仪器丶消毒水气味和嘈杂声响的现实世界。太吵了……真的……喧闹极了……我有些疲惫地想,仿佛被他们硬生生从一场深沉到不愿醒来的静谧梦境中吵醒。
沉重的眼皮如同挂着铅块,我努力掀开了一条缝隙。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刺眼的白光晕染开来,接着,轮廓才渐渐聚焦。
安东尼的脸庞就在近旁,他微微俯身,那双总是带着点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紧张丶关切和如释重负的狂喜。他紧紧盯着我,仿佛怕一眨眼我就会再次消失似的。
然後,是查尔斯,我的父亲。
他俯下身,握住了我企图触摸他的手。那双深邃的丶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苍白虚弱的倒影。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煎熬终于抵达彼岸的疲惫与温柔:
“嗨,佐伊。”
这个场景……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一股强烈的丶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两三年前……是的,几乎一模一样。当我第一次被艾德琳“踢”出灵魂摆渡站,挣扎着恢复意识时,父亲也是这样匆忙赶来,也是这样俯身凝视,用同样沙哑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时光仿佛在此刻重叠丶回响。
我眨了眨眼,努力对抗着身体深处的沉重和意识的飘忽。
“是艾德琳。”我几乎没有动脑子,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确认,仿佛在向这个现实世界宣告那个纯白空间的存在,宣告她送别时的微笑。
查尔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丶了然于心的光芒。他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我放在床边丶被各种导线缠绕束缚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最沉稳的压舱石,带着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力量。他安抚地丶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然後,他笨拙地丶几乎是带着点滑稽地,努力避开那些缠绕在我身上丶连接着冰冷仪器的导线和贴片,避开那碍事的氧气管。他微微侧身,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俯下身,给了我一个拥抱。一个胡子拉碴的丶带着消毒水和他身上特有草药与羊皮纸混合气息的拥抱。这个拥抱并不舒适,甚至有些疼,他用尽了全力,双臂收拢,仿佛要将我彻底从那个虚无缥缈的边界拉回来,以此将我牢牢地固定在属于生者的丶坚实的大地上。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