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旧随笔,找找灵感。”佐伊微微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边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枯燥得很,大多是些陈腐的见解和道听途说的记载。我之前在通讯本里与你提过的丶关于月光草在不同湿度下魔力萃取率的那几个看起来颇为奇怪的谬误,其源头大概也出于此。”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学术趣闻,而不是曾让她耗尽心神的干扰项之一。
西弗勒斯沉默地坐在那里,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在他那高速运转丶惯于剖析一切的大脑中碰撞丶盘旋,几乎要挣脱那严苛的大脑封闭术的束缚,冲口而出。
他想问——语气或许可以尽量显得公事公办——“你打算什麽时候回霍格沃茨继续你的‘数字炼金系统工程学’授课?”下个学期的课表还需要最终确定,麦格校长已经委婉地询问过两次了。”
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催促,一种对她当前“疗养”状态的不耐烦。所以,他不能问。
他也想询问,或许可以更随意一点:“你今天剩下的时间有什麽安排?”
如果她没有别的丶那些该死的“医疗预约”或者“强制休息”,或许……或许他们可以讨论一下那本旧随笔里提到的其他“谬误”,或者就在这里,享受一段不被打扰的丶安静的阅读时光。
但他瞥见了她手腕上那个冰冷的监测环,想起了安东尼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和查尔斯那句“给她一点时间”。所以,他不能问。
他甚至想告诉她一个或许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的消息:“那篇论文,《关于非线性魔法材料中魔力流渗透模型的修正与重构》——就是引发了一场……小麻烦的那篇——刚刚收到了《魔杖学核心》的正式回函,初审通过了,评审意见……总体积极。”这或许能证明,她那场残酷的“自我重啓”并非徒劳。
但他立刻想到,正是这篇论文,正是他对其初稿那毫不留情的批判,才成了後来一切混乱的导火索。提及它,无异于揭开刚刚结痂的伤疤。所以,他不能说。
他还想生硬地丶或许可以借着评论灯塔食堂点心味道尚可的由头,告诉她:“圣诞假期这段时间,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时不时来伦敦。”所以,如果他恰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阅览室或者餐厅,她不必感到意外。这甚至不能算一种探望,只是……顺路。
但他不确定这样的告知会带来什麽,是欢迎,还是另一种压力?他笨拙地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而最深沉的丶几乎要冲破他理智堤坝的冲动,是想说一句简单的丶却重若千钧的话。他想看着她的眼睛,摒弃所有惯常的讽刺与冰冷,对她说:“抱歉。”(Iamsorry。)
为他两个半月前那份过于严苛丶近乎摧毁的批判;为他低估了她那惊人的丶却也致命的自我鞭策力;为他的“判断失误”;为他那些尖刻刺耳丶直戳痛处丶最终将她推入那场风暴的苛求。这句道歉在他喉间灼烧,带着苦涩的灰烬味道。
但是,他什麽都没能说出口。
所有的询问丶告知丶甚至那句盘旋的道歉,最终都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地压了下去,锁死在那片永远波澜不惊的冰冷面具之下。
它们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丶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沉重呼吸,和那双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丶极其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未散的馀怒(对她,也对自己),有一丝罕见的无措,还有更多难以定义的情绪。
最终,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佐伊膝头那本摊开的丶布满陈旧墨迹的随笔集,用他那特有的丶低沉而平稳的丶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的嗓音,淡淡地接上了她刚才关于“谬误”的话头:
“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错误。但它们都是我们攀登高峰的必经之路。”
佐伊显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西弗勒斯那片刻的沉默与深藏其下的汹涌。
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那层冰冷外壳下笨拙的关切,了解他惯于用毒液掩饰真正意图的作风。她安静地等了几秒,见他没有继续就那本旧随笔发表更多“值得商榷”的评论,便主动挑起了另一个话头,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诚恳。
“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合上了摊开的书页,“我昨天下午收到《魔杖学核心》编辑部的正式猫头鹰了。关于那篇渗透模型的论文……嗯,初审通过了。”她顿了顿,黑色的眼眸转向他,清澈见底,没有炫耀,只有平静的陈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寻求认可的微光。
“谢谢你,”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变得更加清晰而真挚,“谢谢你当时……逼我那一把,西弗勒斯。”
这直白的感谢让西弗勒斯的下颚线绷紧了一瞬。
“我知道那过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太愉快。”她微微弯了下嘴角,那是一个带着点无奈却又无比坦诚的笑容,“其实,关于逻辑链条跳跃和过度依赖直觉的问题,尤兰达……妈妈以前也随口与我提过几次。但我总是……”她轻轻耸了下肩,语气里带着点自嘲,“……没太当回事,总觉得结果是正确的就够了,过程可以适当‘优化’。”
她的目光落在西弗勒斯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像是在仔细分辨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害怕?仿佛担心这位严苛的终身审稿人随时会从袍子里抽出一支红墨水羽毛笔,当场宣布她那篇好不容易通过的论文其实漏洞百出,需要打回重写。
“经过这次……或许,”她轻声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谦逊反思,“我以後能成为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学术夥伴了?”
空气再次陷入短暂的沉寂。西弗勒斯能感觉到那些盘旋在舌尖的话语——那些关于她无需改变丶或者警告她不必妄自菲薄的丶别扭的“绕圈子”的首肯——但它们在他惯于批判和讽刺的思维里转了三圈,最终被他全数否定丶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故作轻松的表象,确认她话语里的真诚与状态的真实。然後,他用那副标志性的丶低沉而平稳的丶听不出半分暖意的嗓音,给出了一个最短促丶却也可能是他所能给予的最高肯定的单词:
“当然。”(Certainly。)
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或者是为了驱散某种连可能会引起误会的氛围,他又飞快地在後面补充了一个他常挂嘴边丶含义却可能在此刻截然不同的词:
“一如既往。”(Al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