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杰洛没有第一时间向她打招呼,而是在远处站了很久丶很久,只用望远镜瞅瞅她,满足于海风转达的那时大时小的歌声,甚至连之後的寂静也一并悦纳。
如果他在一开始就向她搭话,也许事情会很不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问候她的身份,并且有好几个小时和她确认细节,他就不会在自己的幻想里认定她是个歌唱家,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在她透露的只言片语和匆匆的神秘行迹中,以自己浅薄的知识,为她编造出靠走私丶卖|淫和卖艺为生的吉普赛人的身份。
海浪因为潮汐上涨而变得越发吵闹,那白日里还高耸的礁石一点点被海水倾吞,成了漂浮的小不点。海鸥越来越少了,回到了自己过夜的地方,可她还坐在那里,望着越来越暗的远方。
杰洛已经准备离开了,因为马儿饿了,正刨着蹄子催促,而且若是太晚回家,母亲会担心。
就连傻子都知道海水会淹死人,那女人到时候会自己走的。杰洛这样对自己说着,跨上马背,向家的方向飞驰。可跑出去几十米,他神使鬼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太阳将将卡在地平线上,像一块即将完全融化在煎锅上的黄油。海平面是一条亮晶晶的,极其狭窄的线,并且还在逐渐收窄。天空和海面都比他离开时更暗了。
在那瞬间,杰洛觉得这天和海是两扇正在迅速收窄的书页,而她卡在中间,即将被压扁。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透不过气来,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向她的方向,口中不断高呼:“小姐!快离开那儿!快回来!”
她一动不动,仿佛他的声音都被海风刮跑,被海浪吞噬了。
于是杰洛拿出了训练用的铁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她,结结实实砸中她的肩膀。
她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疾手快地扯下粘在她身上的铁球,朝他转过身来。“接住!”她做出投掷的姿势。
杰洛大叫:“小姐,你先回到岸上来!海水很快会把你那块石头也淹了!”
她歪歪脑袋,光线昏暗,又隔着一段距离,杰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过,在之後的很多年里,杰洛根据他对她的了解,无数次为那张脸上添加了表情。
略微疑惑,又带着感激的。
抿起嘴唇,眼神微微躲闪,羞涩又喜悦地微笑着的。
眯起眼睛,嘴角哂笑,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冷血之人看见了即将凌虐的猎物的。
但她很快灵活地跳上岸来,来到他的面前递上铁球,所有的表情袒露在他面前,看起来非常平静。“谢谢。”她递出铁球的手白的几乎能肉眼看见下面的骨骼。
随後,她转过身去,看样子竟然是要回去。于是杰洛猛地一探,攥住她的手腕。“别去!”
杰洛在之後的五年里许多次拉住她的手臂,每一次,他都为她的肌肤之冰冷感到心惊。她怎麽会这样冷呢?无论多少阳光,多少火堆,多少衣物,多少体温都不能让她暖和起来,仿佛已经是死物。
杰洛正是被这种想象吓得半死,他因此拼命抓住她,怎麽都不肯松手。
“别去那边!你是没地方可以回去吗?那你去我家吧!我家是诊所,最近病人不是很多,还有些空床,你可以先在那里过一夜……”
“别害怕,先生,我不会死的。”她一眼洞穿了他的恐惧,用另一只冰凉的手拍拍杰洛的手背。他感受到一股海水的潮气扑上肌肤。
“可丶可……”他望着最後一丝微光被海水吞没,那远方的亮线完全消失了,成了一张会散发咸腥味和涛声的黑纸,语无伦次道。
她又一次歪歪头,杰洛似乎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哎”,人们常在看到可爱的东西或表达无奈时发出那样的声音。“先生,我有住的地方,只是那地方有人一直守着,我觉得很烦,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散散心。”
“那你可以到我家……”
“我说了,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散心。你家里有人。”她稍稍用力捏住他的手,又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吧,明早上,你还来这里,我保证和你再见一面。安心了吗?”
他隐隐觉得自己之前所恐惧的和她口中说的不是一码事,但也找不出这话有什麽破绽,于是只好点点头。
“回家吧。”她松开他,转身又往发出腥味和涛声的漆黑方向去了,雪白的身影晦暗不明,仿佛一道幽灵。
杰洛回了家,在床上翻来滚去,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牵马朝海边赶。马儿没睡醒,还空着肚子,不情不愿地打嗝放屁,但好歹还是把他带到了地方。
她信守了承诺,待在昨天一样的地方,起的更早的海鸥落在她的脚边。她朝他点头问好,但没有说一句话,就像是撞见了主人回家的小偷似的蹦起,眨眼间就跑没影了。
除了那个最终的时刻,她们的所有分别都是这样,以至于在杰洛的脑海里,找不出一个王乔乔离开的背影。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满是隐患,千疮百孔,甚至没有一次像样的告别,自然也不会有一个体面的分手。